篾叔的江南Style
二两 2013-9-15
去年韩国鸟叔的骑马舞全面占领CCTV的时候,我刚好在江南——当然不是在汉城(现在叫首尔)的江南区,而是在湖南中西部山区的安化县江南镇。早晨在镇上的米粉店吃粉,电视新闻里鸟叔正跳舞,他撇着胯,仿骑马,翻来覆去叨叨着“我爸刚弄死她”。吃粉的没人理会他爸弄死了谁,埋头吃完,做茶去了。
安化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千百年来人们只专心做一件事,做黑茶。安化黑茶。
老外不懂中国茶叶,看着红茶的外观挺黑的,就管它叫Black Tea,黑茶,让人哭笑不得。鸦片战争后英国人控制了Black Tea的通路,很开心,就急着把种植和加工的相关技术偷到印度,希望东印度公司另打锣鼓重开张,彻底搞死中国茶叶,垄断 Black Tea的产业链。西人文明史短,开化慢,眼窝深眼皮子浅,见点儿好东西就鸡冻就想独占垄断,应了一句湖南歇后语,叫花子烤火——往胯下扒,哎。
其实英国人忙来忙去,只是在印度开发了一个红茶新市场,因为当时中国人基本不喝红茶。沿海茶商在做绿茶的过程中疏忽大意,导致茶叶沤坏,又舍不得扔掉,就把它烘干当做红茶新品种卖。西人见之,稀世珍宝也!蔽林间窥之,以为神。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神不在沿海而在湖南的深山老林里,那里的茶比 Black Tea还要黑得多,只能翻译成Dark Tea,接近《老子》“玄之又玄”的意思,叫安化黑茶。
清代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在“卷六·木部”是这样记载安化黑茶的:“出湖南,粗梗大叶,须以水煎,或滚汤冲入壶内,再以火温之,始出味,其色浓黑,味苦中带甘,食之清神和胃,性温味苦微甘,下嗝气,消滞,去寒辟。 湘潭县志:茶谱有潭州铁色茶,即安化县茶也,今京师皆称湘潭茶”。您看前几句,粗梗大叶,须以水煎,或滚汤冲入壶内,再以火温之,始出味;很有些湖南人的个性,对应了湖南人适应自然环境形成的脾气——耐得烦,霸得蛮。粗梗大叶咋地?照样入茶。
安化县江南镇就是耐得烦,霸得蛮的地方。江南在资江南岸,过去几乎家家做茶,户户开工,街上茶香弥漫,商号车水马龙。每年春茶从山上摘下来,随着马帮的铃铛蹄响进入江南,杀青、揉捻、渥堆、复揉、烘焙,做成黑毛茶,再经蒸、灌、压、紧、晾等几十道工序制成黑茶成品,加上包装、运输、销售等环节,一镇人忙得昏天黑地,要到霜降日才能歇息。篾叔就是江南的老篾匠,专做装茶的竹筐蔑篓。
篾叔是我起的名字,他是镇上编篓的好手。从山里砍来新鲜的楠竹,用刀剖开,杀成需要的宽窄,再片成薄薄的篾片,用来编篓编框。新竹韧而脆,在篾叔刀口下迎刃而解,篾片翻飞着伸向远方,像一个破折号——这只是准备工作,接下来才开始编竹篓。初看像是编竹席,纵横交错,不断延展,到了关键时刻使一个收勒的巧劲儿,竹席就改了方向,朝立体空间走去。新加入的篾条在缝隙中穿梭,勒紧,与老条勾连紧致,不出破绽;一双大手上下导引,滚错折磨,如入化境,让人眼花缭乱。
见我盯得紧,篾叔干脆停下来,伸出手掌说到,你看看。我握住细看,这是一双怎样的老手!整个手掌手指像是覆盖了一层犀牛皮,老茧硬如铁器,被磨得泛光,与手背上的皱纹判若两界。篾叔说,上星期有个做茶的外地客也在这里看他编篓入了神,一激动就非要上手试试,拦都拦不住;他学着篾叔的模样,用手掌握住篾条朝外一捋,就这一下,鲜血喷涌,整个手掌的肉都被篾条锋利的边缘翻开了,结果跑到县医院里缝了十八针。“哎!你们这些城里人!”篾叔摇摇头,把我也搁一块儿,否定了。
我还不算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但在篾叔面前真无话可说。纯体力劳动,对于城市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是个久违的事情,而完全靠手工劳动来维持生存更不多见。篾叔一天能编 5、6个大篓,一个赚30元,一百七八十块钱的收入,“不错啦!”他说。他老伴微笑着在一旁认真整理篾条,并不搭话。和江南镇家家户户的习惯一样,他们的堂屋正中间贴着大幅毛主席像。为什么现在还贴毛主席像?我问。为什么不贴?没有毛主席,我早就死了。他说。一聊才知道,解放前安化的医疗条件极差,农家的小孩得个头疼脑热的病一不留神就死掉了,死了埋掉,根本没人管;以前家里生孩子多,谁知道真正能养活几个啊,看命好不好。解放后,县里来了医疗队,后来办了医院,贫下中农才有了希望,篾叔那时就是靠医疗队捡回一条小命。“我活到现在,搭帮毛主席!”他不容置疑。
与我聊这些时,篾叔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时而把篾条抖得哗哗作响,时而凝神静气数着纵横数目,如同一个太极拳功家,一招一式皆已入定。我不忍再打扰,告别离去。往前走几步就是江边,几个人在渡口安静等船,船在对岸突突冒烟正起航。有人问过艄公,哪是此岸哪是彼岸吗?估计不会有,对他来说,彼岸不就是此岸吗?
晚上在镇上吃饭,鸟叔又在银屏上跳骑马舞。鸟叔活得不耐烦,活的腻味,说得好听些,属于中产阶级;说白了,资本奴隶,瞎了一只眼的奴隶,民。鸟民们自己没意识到瞎,还要装葱,装江南区的富家做派,一心向往江南 Style。好吧,我假设一下,他真的混到了江南区,就不腻味了吗?更腻味。因为江南区的人一心在向往贝佛利山庄、向往迪拜塔。等他再混到迪拜塔里面,恐怕一生都快过完了,那时候秘书搀着他按电梯,找卫生间,给他喂饭,就是不准他出门,你想想,迪拜大街上摄氏 50多度,鸟叔还不晒成鸟干了?真腻味。难道,彼岸不就是此岸吗?
欲壑难填。欲望要是能填满空虚,世界早就太平无事了。我想,鸟叔小时候应该没这么狂躁吧,那会儿他还没有进入金融资本的链条中,还没有被五色迷眼,被五音灌耳,没有被欲望紧紧锁住灵魂。那时候,他的心应该是宁静的,宁静得如同江南的篾叔,如同默默流淌的资江。如果鸟叔有机会来安化江南,我猜他会喜欢这个地方,青山碧水,黑茶幽香。
劳动,生产,欢喜,安详。如此简单。
这才是真正的江南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