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彦伟 (北京)
我不是音乐界中人,只是一个年轻的听众。可是王昆奶奶的离去,却让我感到了深深的难过。王昆奶奶是在丈夫周巍峙先生走后的70天追随而去的。是啊,写曲的人都不在了,歌者枉留在人世间,该是多么孤寂。
像我这样出生于1985年以后的人群中,究竟还有多少人能够说“我是听着王昆的歌长大的”呢?光阴到了这一代人手中,说出这样的话怕是要惹人笑话了。然而就在那个广播和电视已抛弃老歌的年代,在我的小学同学满口都是“抱一抱,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她上花轿”时,我已转回了幼小的身子,躲在寂静的角落里,播放着那满是划痕的磁带,听着那么脆亮清澈的声音从老式录音机里跳跃地流出:
黑咕隆咚天上出呀么出星星,
黑板上写字放呀么放光明。
在根本讲不明白音乐的章法与意境之时,这首《夫妻识字》就让我觉得那么好听,那么有味。稀奇古怪的陕北唱词,就这么会了;不那么顺当的调子,也都熟烂在心里了。懵懂无知的印象也开始坚固地定了格:民歌,就该是这么唱的!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曾那么热爱的民歌已不再让我的心为之沸腾。各种歌唱比赛涌现出了新生代民歌手,所谓的学院派、专业歌手,他们的嘴张得一样大,眼睛瞪得一样大,该皱眉头的时候那一定是会皱起眉头的,该笑的时候也一定是笑得火红灿烂。他们喜欢把所有歌都唱成一首歌,把音色、气息、位置、方法举到一个高大上的殿堂里去。他们一身金亮,华贵地挤满各种舞台,那完美的头腔共鸣恨不得要把房顶掀开——可偏偏就是没有哪一句唱进我的心里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民族声乐也有了越来越多的教授、导师,有了越来越多的博士、硕士,可是山歌死了,信天游死了,花儿死了,长调死了,船工号子死了,贵比千金的真性情死了。他们愈是高亢,我愈想沉默。我的老录音机和老磁带早已无处可寻。我虔诚地热爱着的那些声音,那些像山花一样娇嫩,像泉水一样澄澈,像风马旗一样苍凉,像森林一样深邃的声音,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呢?我们的王昆、郭兰英,我们那温厚慈祥、峥嵘一生的老祖母们,若听到由她们那一代所开创的中国民族声乐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王昆语),她们苍老的心又会怎样地黯然悲伤呢?
万般没有想到,我真能见上王昆奶奶一面!那是2009年,在北京大学的一场教学音乐会上。尽管不参加演出,84岁的王昆奶奶仍然把头发染得乌黑乌黑的,一件赭石色的竖纹衬衫,一袭宽松的黑色长裙,时尚而端庄。她一直在台下静静地听,只是在音乐会的尾声之际,讲起了她在革命战争时期的从艺生涯,说她的歌唱就是在抗战这个“文艺与群众结合得最好的时期”摸索着开始的。她一再强调“百花齐放”的观点,认为中国的艺术应该能适应知识分子,也能适应普通群众,演唱中不能囿于西洋理论,而是要知道自己的观众在哪里。兴之所至,王昆奶奶还唱了一段抗日战争时期的小调,那简单粗粝的歌调中所埋藏的一份深重的情怀,使我感到一个时代的记忆就这样走到了最让人不舍的门槛。
再次见到王昆,是她在舞台上的幻影。
在延安,在老鲁艺,在那个召开了指明中国革命航向的七大会址,他们说,这里就是《白毛女》首演的地方。腐旧的气味从泥土房、茅草堆里钻了出来,走累了的同伴们在破损的长板凳上坐了一会儿,懒洋洋地举起手机,拍下那个早已无人在意的舞台,便赶场一样奔向下一个景点。空空荡荡的旧礼堂,只剩了一个孤独的朝拜者,凝视着那在阳光里斜斜漂浮着的尘埃。是的,我满心对它留恋,只因这里是王昆唱出第一声“北风吹”的地方。北风从这里吹过,雪花从这里飘过,中国歌剧从这里流向了无边无际的未来,一个19岁的女孩在这里缔造了一个伟大而苍凉的精神故国。
王昆不仅仅主演了中国的第一部民族歌剧,奠定了中国民族声乐的基调与品格,在流行音乐尚受歧视的年代,她未以祖母的高雅凌人,而是引领着那么多无名晚辈走向舞台中央,缔造了中国流行音乐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我一直固执地想,王昆的一生有那么多的荣耀和光环,那么多人敬她爱她,可是她若知道在电脑前面的这个角落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不靠音乐吃饭,年纪比她孙子还小的人,在她离开的日子也能这样地想她,还给她写下一些动情的文字,她一定会笑得很满足吧。
(作者为80后作家,已出版散文集《面朝活水》《雕花的门》,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