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新年:伟大时代的小丑之见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1984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中文译本出版以后,几乎每一个中国小说家都会这样牙牙学语了。这真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60年代人,生长在新中国的红旗下,我们躬逢阳光灿烂的盛世,我们仿佛不是在日月的变换之中,而是在日新月异的标语口号的大跃进中突然长大的。我们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新时期”和“后新时期”三个伟大的历史时代。遇到“关于我们这一代”这样堂皇宏伟的题目,应该赋得满纸辉煌。然而,不幸我脱离了作为公共仪式操练过的集体经验,作为农民的孩子,饥饿是我成长的粮食。这种饥饿的记忆,将我与那个甜蜜蜜的、幸福洋溢的时代清清楚楚地分开了。甚至因此我不相信任何所谓“集体记忆”。因为“集体记忆”很容易像舞台景一样被撤换。属于我的是那些从“集体记忆”边缘脱落下来的“个人记忆”。然而这些“个人记忆”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丑之见”。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因此否认“代际的逻辑”,因为“代沟”这一个明显的裂痕就是随着“80级”这一代“最年轻”的大学生进入大学校园而开始出现的。我们仍然记得牛仔裤、喇叭裤、超短裙、披肩发和邓丽君的歌曲在80年代初的危险经历。忧心忡忡的革命前辈把我们叫做“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是对我们“强加的关怀”。然而,“代沟”则是作为我们的一种自我意识,一种断裂的宣言流行起来的。“朦胧诗”是“新时期”的文学革命。“朦胧诗”——“令人气闷的朦胧”——是那个时代使革命前辈焦虑不安的一种秘语。然而,在另一方面,却从来没有哪一种诗歌语言产生过如此巨大的表达力量。它具有诗歌语言罕见的,至今仍然使人怀念的明晰和凝聚力。在今天,诗歌已经成为了一种“私人生活”,成为江湖上诡秘的踪迹。与今天这种“共识的破裂”相比较,“朦胧诗”可以说曾经建立了一个80年代的“精神国际”。 从诸如“垮掉的一代”、“晚生代”和“新生代”这些名称上就可以看出我们60年代人“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尴尬。正如“转型期”是对于处于过渡因而无名的状态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命名一样,我们这必然要被转型掉的一代,命中注定了是时代的一个余数,是一种历史的中间物,一些无名之辈。如果要写一部60年代人的“成长小说”的话,那么,开头的一句应该是——“给我讲个故事吧!”生命必须有个故事,才算有个架子;必须有了情节,才有高潮。正如胡适曾经为中国小说没有一个Plot(情节)而感到自卑一样,60年代人也因为失去历史支撑而“无地自容”。80年代,曾经有一首著名的流行歌曲叫做《迟到》。“迟到”,也就是说,沦为“晚生代”,“局外人”,“边缘人”。这就是60年代人的历史宿命。 50年代人是历史的主人公。作为“晚生代”的60年代人则不过是历史的旁观者,他们处于历史边缘的无名地带,借用我的同学许扬的自传性小说的标题就是——“傻角”。我们只会面对戏剧般变化的历史发呆。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边缘化”已经成了一个人云亦云的主要话题。50年代人排练过从政统、道统,到学统的不同节目。总而言之,他们崇拜和捍卫过每一种正统。中国知识分子是最典型的自恋狂,其先祖屈原自媲为香草美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他们精心打扮、不断修养的伟大理想和目标是做国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根据近人刘师培的研究,作为中华文明精华的八股文脱胎于代言体的戏剧。因此,在八股文这伟大的中华文明戏剧中操练久了的中国知识分子,做戏和表演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 作为与历史脱节的“晚生代”,作为无名的“转型期”人,60年代人位于一切正统之外,位于一切理论体系之外。他们在任何话语的边缘,在一切体制的边缘。他们不再“代圣贤立言”。他们失去了对于任何神圣事物的迷信与崇拜。因此,如果有人要使用“60年代主义”的话,我愿意它不仅是指60年代出生的芸芸众生,而且也指我们对于解构立场的共同分享。所谓解构,就是对任何既成的外在权威的拒绝,是对于一切权威、真理、结构、知识的讨论和评注活动。解构是对正统和确定性的否定,它不是破坏,却也不是固定和封闭。因此,它与其说是一个解构的时代,不如说是一个新的“启蒙的时代”,一个真正的“现代”。它不是以理性、个人、主体和现代化以及任何一种独断的目的与价值来终结历史与思想;而是相反,它要在思想终结的地方重新开始思想。 一个由爱弥尔·左拉的“我控诉!”所展开的知识分子时代,最终同样是用法语来宣布:“知识分子死了!”1980年萨特的逝世标志着知识分子时代的结束。在经历了一个思想的、革命的、进步的、动荡的时代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宣告形而上学的终结、乌托邦的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历史的终结的“上下都很平坦”的时代。90年代,随着资本主义全球一体化时代的到来,世界历史进入了苍茫时刻。今天,我们似乎生存于思想、知识、制度、历史与时间的终结之处。我们进入了理查德·罗蒂所谓的“后哲学文化”的时代。它好比是恩格斯逝世之后的第二国际时代,一个没有思想扰乱的年代,一个无梦的和平繁荣的年代。这是一个思想和现实完美地结合的没有“他者”的时代,一个取消了想象的时代。正如鲁迅在《破恶声论》里所说的:“举天下无违言,寂寞为政,天地闭矣。”我们需要承受共产主义实践的失败,我们需要承担法西斯主义的后果。由于这些后果,很多东西已经变得无法谈论,不是因为它们当下的缺席,而是因为它们曾经被彻底可耻地出卖了。不仅青春和诗歌已经遥远,而且正义和真理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东西。必须有足够长的时间,我们才可能重新意识到这种缺席所留下的空白。 我们总是习惯性地站在“正确”的立场上,正如鲁迅所说的,我们从来就没有抚哭叛徒的吊客。作为“圣之时者”,我们从来就没有为权力、真理、知识、话语和制度留下反思与评论的位置。思想与现实的完美结合,其结果必然是想象的放逐和死亡。90年代文学和文化的一个致命之处,就是想象的贫乏与衰竭。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诗人转变成为广告人,诗歌转变成为“报告”文学。文学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雪莱曾经把诗人比作夜莺;可是,结果文学在今天变成了最势利的一种东西,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 1980年,当我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我似乎是站在一片生命的废墟上——满怀怆然。今天,这种感觉重临心头。对于极权主义的极端厌恶构成了我最基本的思想背景和思想立场。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乔治·奥威尔对于我是一个重要的作家。他的寓言小说《1984》暗示了他与我的一种思想缘份。奥威尔在《文学和极权主义》一文中说:“极权主义废除了思想自由,其彻底程度是以前任何时代闻所未闻的。而且认识到下面这一点很重要:它的思想控制不仅是负面的,而且是正面的。它不仅不许你表达——甚至具有——一定的思想,而且它规定了你应该怎么思想,它为你创造一种意识形态,它除了为你规定行为准则以外,还想管制你的感情生活。”“极权主义国家的特点是,它虽然控制思想,它并不固定思想。它确立不容置疑的信条,但是又逐日修改。它需要教条,因为它需要它的臣民的绝对服从,但它不能避免变化,因为这是权力政治的需要。”今天,“经济发展的最高利益”以及无问题化的现代化主义使我们去重温奥威尔的智慧。 关于90年代,一种普遍流行的看法是: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甚至有人将思想与学术割裂,并且对立起来。他们拾起了老调子:“少谈点主义,多研究些问题!”可是,岂不知,阉割“主义”,哪来“问题”?没有思想,何来学问?知识是珍珠,思想则是那串起来的线索。不然,岂止是“支离破碎”!后现代主义质疑元话语,取消大叙事。可是,又焉知,没有大叙事,又何来小叙事?事实上,思想或话语一旦改变,知识的面貌在顷刻间就会全然改观。90年代中国的学者使人联想到尼采《苏鲁支语录》中那个著名的智者——权力马车前的一匹小驴。90年代产生了多少吓人的伪学问!我们只要看一看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所产下的谬种就够了。 90年代,当贫穷和革命被认为是一种天生的罪恶,当马克思主义被改写成为了“吃饭哲学”,当经济学家和知识分子提出腐败是一种进步的时候,伯克和梁实秋们会从他们的坟墓中慨然惊醒,并且感叹他们曾经生不逢辰。伯克曾经宣扬:“贸易的规律就是自然的规律,因而也就是上帝的规律。”马克思因此把他斥为献媚者,可憎的政治伪君子。马克思讽刺他说:“他忠于上帝和自然的规律,因此无怪乎他总是把自己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梁实秋否定阶级斗争,为资本主义制度辩护,声称“攻击资产制度,就是反抗文明”。他苦口婆心地教侮无产者说:“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这才是正当的生活争斗的手段。”鲁迅奚落他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时代里,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蜕变成为了“文化白领”,他们的头脑已经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精神饲料”填满了,因此已经彻底丧失了思想的勇气与能力。摇身一变,“少年布尔什维克”变成了资产阶级的白领抄手,“梁效”、“罗思鼎”变成了“丝绸之路”上的国学领班。从“思想精英”们的精彩表演,我们可以看出,穿着制服的“思想”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思想。他们使我想起了马克思的教导:“在我们这个行为卑鄙、毫无气节并虔诚地信仰‘贸易的规律’的时代,我们有责任一再揭露伯克之流,他们同自己的继承者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才能!”在90年代,张承志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不可或缺的参照,表示这个时代思想和精神的巨大空位——对于人民、正义、平等和“清洁的精神”的记忆。 在这样一个敌视思想和放逐了思想的时代,实际上,思想那只“看不见的手”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作用。福柯指出:“思想存在于话语的体系和结构之上。它经常被隐藏起来了,但却为日常的行为提供了动力。甚至在最愚蠢的制度中也存在着思想,甚至在沉默的行为中也存在着思想。”伟大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在他那本引起了“凯恩斯革命”,并且创造了“凯恩斯时代”的经济学巨著《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的结尾写道:“经济学家以及政治哲学家之思想,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意料。事实上,统治世界者,就只是这些思想而已。许多实行家自以为不受任何学理之影响,却往往当了某个已故经济学家之奴隶。狂人执政,自以为得天启示,实则其狂想之来,乃得自若干年以前的某个学人。我很确信,既得利益之势力,未免被人过分夸大,实在远不如思想之逐渐侵蚀力之大。这当然不是在即刻,而是在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理由是,在经济哲学以及政治哲学这方面,一个人到了25岁或30岁以后,很少再会接受新说,故公务员、政客、甚至鼓动家应用于当前时局之种种理论不是最近的。然而早些晚些,不论是好是坏,危险的倒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在90年代,一套知识生产和消费的机制正在生长和形成之中,一个知识的拜物教正在建立。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在知识合理化的过程中,思想将首先被作为不合理的怪物而被排斥和消灭掉。在知识的超级市场上,知识的品牌与资本的竞争一目了然。正如在其它产业中,第一世界的商品具有竞争优势,占据着市场一样,在知识和文化产业中也是如此。90年代在对于思想的排斥中,中性化成为90年代知识分子的明显趋势。知识分子已经蜕变成为学者,他们拒绝大问题,在对现实的崇拜与神秘化的基础上,按部就班地经营一些小问题,逐步沦为大学体制的零件,成为技术科层制的齿轮和螺丝钉。他们失掉了灵魂和个性,为了生产而自动地生产更多的“知识”,并且通过品牌去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和社会地位。与作为思想的守护者的知识分子相反,学者是知识的看守。他们忠于既成的秩序,他们唯一的忧虑是找不到学术时尚的韵脚。 我们是以身体和学术偶然相遇的,在我们这里,学术的巫术氛围早已经荡然无存,做学问就像扫大街一样是一种日常生活和工作。身内身外的幻觉与神话早已纷纷脱落,我们没有“学者的人间情怀”这种俯念人寰的高度。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此在”——“在世”——“在世界中存在”。 我迷恋于所有无法命名的事物,我喜爱无法固定的境遇,可以不无限替换的可能性。我喜爱晚清由从体制中脱落下来的文人、小报、滑稽文、游戏文所构成的意义模糊的世界。在新与旧的世界和价值之间漂泊无归的文人,对于经典的戏仿,成了他们安身立命的方式。我喜爱晚明烂熟的文明,及其对天崩地解的感受,在破碎与混乱之中重建知识与秩序,也就是说,重建经验。我喜爱希腊悲剧——人与宇宙脱节的状态。我喜爱流浪汉小说广阔无序的世界。较之戏剧,小说明显地是一种现代文体,一种卑微的无名的修辞,一种低级的方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堕落的下流世界。按照黑格尔、卢卡奇和昆德拉的说法,小说是一个上帝退隐之后的成为了问题的世界。小说的出现意味着史诗世界的最终崩溃。现代小说和现代人同时诞生,从文艺复兴时代开始,现代小说的主人公就开始在一个丧失了确定性、漫无边际和无法预知的世界上漫游与冒险。 80年代文学研究的中心思想是“回到文学自身”,我不懂得文学,我所喜爱的是历史。与其说我关心中国现代文学的成长,不如说我更关心中国现代的形成。然而,所谓现代中国的问题,对于我来说,又是具有同样意义的现代自我的问题。1840年鸦片战争,中国突然暴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因此感到不安,并且焦虑。它必须通过知识的阐释,重新确立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并且与这个陌生的世界建立一种经验性的联系。没有本质主义的中国,无论是政治的,还是文化的;只有“在世”的中国,只有一个在诠释中不断地变化的中国。 我们面临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一个“精品”覆盖了“经典”的世界:《精品购物指南》代替了《毛主席语录》,“及时排除体内垃圾”代替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正处在一个高速的现代化过程之中——一个猛烈的城市化过程。从农村到城市,我们的经验突然瓦解、崩溃、脱节。作为转型,作为记忆的摧毁,正如邱华栋的小说所表达的城市经验——都市表象的轰击。城市是一种奇异的涂改液,它有力地抹去了历史。城市是变幻之神,城市是一种境遇。它与其说是一个实体,不如说是一座符号的迷宫。它与其说是自然,不如说是艺术品。城市是一个戏剧性的空间,是一种建筑的辩证法。城市是现代的神话,是能量的极度蓄积;但是,它又是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一个没有中心的自由游戏。 城市迅速地消灭了农村,现代化迅速地摧毁了人类的家园记忆。然而,也许只有“新人类”才有可能与城市建立血肉相连的关系;可是,我们却生活在城市边缘。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撷取波特莱尔作为现代文人的典型肖像:波希美亚人,拾垃圾者,游手好闲者。从根本上来说,我向往于一种现代的游牧生活。报纸上秩然有序的广告,电视上蠢蠢欲动的物质洪流,城市街道纵横交错,商品橱窗琳琅满目,霓虹灯颠倒白天黑夜,立交桥扰乱四面八方,在灿烂迷乱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荡:好奇,张望,品味,目惑神迷,从大众社会和物质洪流的边缘投去偶然的一瞥,不经意地写下一些笔记和评注。30年代,本雅明对于摄影和电影的伟大发现,鲁迅在上海“且介亭”写下的“立此存照”的新型文本,一些零散化的笔记和评论,对都市无意识的发掘。这就是所谓文化批评时代的到来,玄学式的文学批评的终结,一种新的知识的诞生:一种没有边界,也就是改变了传统的知识类型与知识面貌的再生的知识。 福柯认为,批评就是使得自然的东西陌生化,表明事物并不是如人们所相信的那样不言而喻。如果说学者是知识的警察,那么,思想则是一场知识的叛乱。福柯说:“知识分子的角色并不是要告诉别人他们应该做什么。……知识分子的工作不是要改变他人的政治意愿,而是要通过自己专业领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对设定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问,动摇人们的心理习惯、他们的行为方式,拆解熟悉的和被认可的事物,重新审查规则和制度,在此基础上重新问题化,并参与政治意愿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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