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奥本海默》在全球收获了12.15亿美元的票房。这无疑证明了,这部影片凭借着口号上的“反麦卡锡主义”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奥本海默本人极具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强大的演员阵容、电影特效的确为电影卖座出力不少,更重要的是,还需要有大批习惯于接受形左实右的“白左”思维的观众情愿买单。《奥本海默》显然满足了这种消费需求。因为影片本身就呈现出了这种矛盾的结构,一面高声控诉麦卡锡主义的迫害,一面又服从于这种意识形态的威压。与其说这是麦卡锡主义幽灵般的复归,不如说只要有新自由主义在,一切落后的、保守的、反动的思想终将改头换面,再临人间。
本文原发表于公众号“全球南方国际传播论坛”。感谢授权保马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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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奥本海默》:
打着反思麦卡锡主义的旗子,为麦卡锡主义招魂 文 | 熊节 看完《奥本海默》这两天始终觉得如鲠在喉。这片子到底在讲什么?我希望国内的观众能留意到两件事:
1. 影片的整个叙事都是在讲,奥本海默跟共产主义者(不管是美国的还是西班牙的)没有实质性的关系,没有给他们提供情报,也没有接受他们的指令。这个叙事,潜台词其实就是在说:幸好奥本海默是被冤枉的,如果他再往前多走一步,如果他真的跟共产主义者有什么关系,那么他的叛国罪就是罪有应得。即便如此,他和共产主义者上床、他弟弟是共产主义者,这些并非实质性、但足够亲密的关系,已经足以使对他的羞辱和隔离正当化了。
2. 影片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解释,凭什么共产主义者(以及和他们有实质关系的人)就是有罪的,凭什么和共产主义者只要产生关系(哪怕并非实质性的关系)就应当被羞辱和隔离。影片已经把这一点当作当今美国社会(乃至整个“自由世界”)的默认知识,不需要解释,只需要不断重复强化即可。
《奥本海默》(2023) 麦卡锡主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1951年,美国最高法院审理1948年被捕的美国共产党总书记尤金·丹尼斯(Eugene Dennis)等12名美国共产党员的上诉案件(Dennis v. United States),支持司法部长汤姆·克拉克(Tom Clarke)的指控,即:美共领导人通过故意散发和传授《共产党宣言》等马列主义经典读物“阴谋鼓吹暴力推翻政府”、故意组建以此为目标的美国共产党,违反“史密斯法”。这些被告因其共产党员身份、组织共产党集会和鼓吹暴力颠覆美国政府而获刑。这一案件为麦卡锡主义时代的反共风潮定下了基调,即:传播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行为构成对美国政权“清楚且即时的危险”,不属于宪法第一修正案所保护的自由言论。
看到了吧?麦卡锡主义可不是电影里这么轻飘飘的事情。只要散发和传授《共产党宣言》,你就有罪。那是一个黑人和犹太人只要走在街上就会被警察肆意搜身、只要从身上搜出一本《共产党宣言》就会马上被逮捕、家人和朋友会丢掉工作、会遭受无休止的审讯和迫害的年代。全美国可能多达2000万人遭到恶意诽谤和迫害,涉及国务院、国防部、司法系统、大学、好莱坞、新闻媒体及各类进步公民组织。黑人运动、女权运动、同性恋者等群体也都遭受了麦卡锡主义的打击。
奥本海默出席安全许可听证会 当然,受麦卡锡主义冲击最严重的还是共产主义者。至1955年,至少44个州通过或修订了反共法案,禁止美国共产党及其“外围组织”公开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或组织公开集会,违反者在一些州可被判处终身监禁甚至死刑。共产党员在35个州被剥夺选举权,在13个州被剥夺任教、领导工会、取得律师执照的权利。美国共产党41名领导人被逮捕,共计145名党员被指控,其中108人被定罪。马拉松式的诉讼耗尽了该党的资源,并在内部形成人人自危的恐慌气氛。大规模的退党使其人数从1948年的6万人下降到1953年的约2.4万人,人员结构不断老龄化。麦卡锡主义时期,美国共产主义的基础被彻底摧毁,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成为美国社会的主流思潮。
另外,作为进步力量的社会民主主义者(social democrats)也被麦卡锡主义打击,最终他们选择了与共产主义者划清界限。麦卡锡主义成功地摧毁了共产主义者与社会民主主义者的统一战线。此后社会民主主义者逐渐专注于各自狭隘的问题领域,失去了阶级意识,落入身份政治的陷阱。从此以后,美国不再有反对资产阶级的声音,新自由主义的道路自此铺平。
麦卡锡主义一词最早的使用之一是赫伯特·布洛克 ( Herbert Block )(“Herblock”)于 1950 年 3 月 29 日在《华盛顿邮报》上发表的漫画。 如果有人硬要争论一下,说“阴谋鼓吹暴力推翻政府”就是有罪,你不用跟我争,你可以去跟美国的大法官争。1957年6月,最高法院在审理14名美共加利福尼亚州支部领导人的上诉案(Yates v. United States)中认为:教授某种抽象学说(例如马克思主义)不构成“教唆从事非法行为”,也不能代表“阴谋暴力颠覆政府”。以这个案件为标志,麦卡锡主义时期暂告一段落。
所以1951年(Dennis v. United States)和1957年(Yates v. United States)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美国共产主义根基已经被摧毁了,美国进步左翼已经被吓坏了,奥本海默们已经在忙于为自己的饭碗辩护并急于与共产主义者划清界限。正如电影里演的,1954年奥本海默的安全听证会上,他老婆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年轻时太单纯,被共产主义者骗进了党,然后发现共产党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所以她早早的已经退了党,即便如此她在面对尖锐的问题时还是懊恼自己没有果断地把党员证销毁掉。这就是麦卡锡主义想要达成的效果。到1957年,效果已经达成了,所以对无害的几个共产主义怪咖就可以网开一面了。
从这个意义上,电影《奥本海默》不仅不是在反思麦卡锡主义,实际是在为麦卡锡主义取得的伟大成就欢呼。看吧,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已经被肃清了,和他们有关系的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左翼再也不敢谈论什么阶级斗争。这是资产阶级的伟大胜利,这是新自由主义的伟大胜利。即便在这场伟大斗争中有那么一两个被冤枉的科学家,但是没关系嘛,他们的问题最终得到了平反嘛,瑕不掩瑜嘛。
American Prometheus: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Vintage Books, 2006. 从这个意义上,好莱坞对这个电影的追捧,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因为在麦卡锡主义时期,好莱坞正是那个“共产主义者的朋友”。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holt Brecht)、多尔顿·特伦博(Dalton Trumbo)等进步的文艺工作者都是麦卡锡主义的受害者。而现在的好莱坞,诺兰、小罗伯特·唐尼、马特·达蒙……对这样一部为麦卡锡主义张目的电影趋之若鹜。然后转个身,诺兰和唐尼又支持SAG-AFTRA组织的罢工。他们是不知道当年麦卡锡主义的重大战果之一就是有效地恐吓了工会么?
1950年代美国反共海报,特别指向了好莱坞娱乐业,当时他们被认为是同情共产主义人士。 如今,麦卡锡主义已经回到了美国政坛和美国社会。《台湾旅行法》、《防止强迫维吾尔劳动法》、《创新与竞争法》……一个个都指向中国。目前已有至少11个州立法禁止中国人购房。冷战遗产《外国代理人登记法》(FARA)被重新激活,用于在学术、传媒等意识形态领域针对中国的猎巫打击。任何人只要说一句关于中国的好话,尤其是只要说一句“所谓‘维吾尔种族灭绝’没有扎实的证据”——甚至都不需要说“不存在维吾尔种族灭绝”,只要说“没有扎实的证据”——马上就会被定性为“中国官方宣传机器的代言人”,然后被扣上“违反FARA”的帽子。
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哦。卢比奥曾经提出,《南华早报》和Politico网站也应该登记为中国的代理人,因为他们反华不彻底,有时候还说说中国的好话。2020年时任美国司法部长威廉·巴尔曾暗示苹果公司也应该登记为外国代理人,因为该公司“愿意与中国共产党合作”。7月28日,Fox新闻网发布的信息称,众议员亚历山德里亚·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AOC)的竞选团队向《星岛日报》支付广告费用,并指出《星岛日报》已经被司法部要求登记为中国的“外国代理人”,暗指AOC也有“勾结中国”甚至违反FARA的嫌疑。这一爆料也引发大量对AOC的网络抨击。AOC本人在推特上发声称“从未经历过如此多的骚扰”。
美国共和党反华议员马尔科·卢比奥 在今天这样一个美国政坛和美国社会反华情绪高涨的大背景下,《奥本海默》这部影片貌似在反思麦卡锡主义(主要是其执行中的一些不足之处),实际上反映了当下美国社会对于共产主义无须理由的敌意,以及美国所谓“左翼”对新麦卡锡主义风气的全面妥协。
我们中国人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以为,麦卡锡主义是美国社会经历的一场创伤,美国人应当从经验教训中学习,避免重蹈覆辙。错了。完全错了。美国的统治阶级认为19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时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它为冷战的胜利、为新自由主义的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当美国统治阶级再次感到威胁时,他们会唤醒历史的记忆,他们会再次拿出麦卡锡主义作为武器,来肃清他们的威胁——这一次是共产主义者和中国人——并惩罚一切与他们有关系的人。
《奥本海默》(2023) 这才是电影《奥本海默》真正在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