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悠”的后果,新自由主义摧毁了埃及
张翠荣 易卜拉欣
新自由主义作为一种经济意识形态,在八十年代的埃及逐渐成为主流,但外债仍然高筑。到了1991年,美国向埃及宽免外债,同时要求穆巴拉克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建议,进行经济结构调整,这就是改革税制以吸引私人投资、把公营企业私有化、大幅削减福利等。这种所谓“休克治疗”除了引发社会动荡外,我们也必须看到,埃及的私有化其实是个骗局。统治阶层的王亲国戚早已各就各位,窃取国产。
本文节选自张翠荣的《另一片海:阿拉伯之春、欧债风暴与新自由主义之殇》一书,是该书作者张翠荣对及经济学家易卜拉欣·欧尼沙威(Ibrahim Elesawy)教授的专访。
问:大家都说,发生在今年年初的埃及反政府示威,人民不仅要推翻穆巴拉克这一位独裁者,还要对恶劣的经济状况喊出最有力的控诉。外界对此可能感觉很奇怪,埃及过去数年都能够维持高经济增长,为什么人民到最后却因为生活困境而走上街头、闹起革命呢?
答:事实上,在这场埃及革命里,声音甚为纷陈。最初反政府示威由年轻人发动,他们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受害者,没有工作、缺乏社会流动、看不见前景。从数年前开始,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参与了工运,与同受失业威胁的蓝领工人站在一起,矛头直指穆巴拉克所服膺的西方新自由主义政策。
问:我去过拉丁美洲,该地区也因新自由主义带来的灾害闹了一场革命。我们都知道,新自由主义自八十年代开始,随着全球化成为世界的主流经济意识形态。埃及的新自由主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答:新自由主义在埃及也是亲西方政策的主要部分。埃及开国之父纳赛尔将军奉行社会主义,再加上民族主义和其亲苏态度,成为西方的眼中刺。他逝世后,副手萨达特上台,一反纳赛尔的立场,自1978年“戴维营协议”后,他转而靠向西方,与以色列签下和约,从此订下埃及发展的基调。1981年当穆巴拉克接替遇刺身亡的萨达特,新自由主义也随着里根与撒切尔夫人上台而正式登上世界舞台。他们希望透过中东的代理人,打开资源丰富的中东市场,主要的手段就是把新自由主义根植于该地区,即鼓励开放国内市场、调低税率、削减公共开支、私有化产业、提升资本的流通度等。
埃及经济学家欧尼沙威
问:有趣的是,为了改善形象,八十年代美国结束对拉美军人独裁政权的支持,转而向该地区推行“民主计划”,伴随“民主计划”而来的便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但在埃及,美国过去却一直支持独裁的穆巴拉克,即使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正处于高峰。为什么美国不积极向埃及推销“民主计划”,一如在拉丁美洲?
答:美国很清楚,民主可以赋予新自由主义一种合法性。但对于埃及,他们并不热衷,因为中东的情况与拉美不一样。考虑到中东地区的恐怖活动与以色列的安全,美国不轻言在埃及谈民主。这样,埃及的新自由主义便变成为一个怪胎,一个被称为“威权新自由主义”(authoritarian neoliberalism)的矛盾怪胎,它与民主国家的新自由主义有点不一样。
问:可否视之为“国家资本主义”?
答:有点类似,但不尽相同,埃及有其独特的情况。穆巴拉克是美国在中东地区重要的代理人,每年获巨大数目的援助,共约十三亿美元之多,军方是最大的受益人。他们从支持美国的军事行动,到支持美国的自由经济,而且亦逐步走进经济领域,成为庞大的经济利益集团。记得2007年埃及发生骚动,老百姓抢面包,军方最后以派面包平息老百姓的怨愤,原来他们也是粮食供应商,连面包店也经营了。对于埃及老百姓来说,军方是隐形的总统。但可堪玩味的是,穆巴拉克过去企图独揽经济利益,财富流入他整个家族手中,引起军方不满。在这次反政府浪潮中,军方最后离弃穆巴拉克,其实并不稀奇,说穿了就是“利”字当头。
问:他们究竟如何利用新自由主义“自肥”?
答:这得从头说起。新自由主义作为一种经济意识形态,在八十年代的埃及逐渐成为主流,但外债仍然高筑。到了1991年,美国向埃及宽免外债,同时要求穆巴拉克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建议,进行经济结构调整,这就是改革税制以吸引私人投资、把公营企业私有化、大幅削减福利等。这种所谓“休克治疗”除了引发社会动荡外,我们也必须看到,埃及的私有化其实是个骗局。统治阶层的王亲国戚早已各就各位,窃取国产。
问:前黎巴嫩财政部长乔治·柯姆(Georges Corm)也指出,在这个不以当地百姓利益为依归的扭曲体制里,中东地区便出现了庞大的“官商勾结”,而且牵动全球的利益,这就是中东地区的寡头政权,和与阿拉伯石油财团有着复杂关系的欧美跨国企业,共同谱出的“窃国政治”(Kleptocraties)。在寡头政权与美国合力推动的自由经济下,私有化扮演重要的角色,这正好为既得利益者提供了窃取国产的良机。
答:对,就是这样。在2004—2008年间,埃及政府出售大批公家银行,结果国际金融大鳄掌控了埃及的金融体制。走在开罗市中心,你会看到很多由外资接管的金融机构,随之而来的就是热钱流入,到处收购便宜的东西,股市上扬,建构一片虚假繁荣,GDP维持7%的高增长。当时,我已提醒政府,这些数字只制造了海市蜃楼,并未能让民生受惠。
问:政府如何回应你的提示?
答:没有什么回应,他们太沉醉于美丽的数字。当然,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未几,政府又取消对外资投资本地房地产市场的限制,使得这个旅游胜地进一步成为全球房地产投机炒卖之地。美资投资银行高盛旗下基金便参与其中,以7000万美元入股埃及一家豪宅发展商Palm Hills Development SAE。在2004至2009年期间,埃及乃是中东与北非地区的投资胜地之一。
问:加强投资环境本不应是坏事?
答:问题在于政府的政策。穆巴拉克政府对外资完全不设限,没有红利税,并取消投资资本最低要求,外资自由进出。结果,2009年当油价下滑、热钱游走、跨国企业撤资,倒头来谁最得利?他们既没然有在埃及制造可持续性的就业机会,又没有让埃及的贫穷得到改善、经济结构得到调整,引来无止无尽的罢工示威。
问:首先发起这次反政府示威的“4月6日青年运动”,便是因在2009年4月6日支持工人罢工而得名的。那么,这可谓是一场穷人运动、工人运动吗?
答:其实,这是一场全民运动。连中产阶级也出来了,他们是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受害者,他们正在贫穷化,看不到出路。正如我前面所说,埃及的新自由主义是个怪胎,人们没有发言权、参与权,大部分财富集中在统治阶层手中,特别是穆巴拉克的家族。
问:人民都在受苦?
答:只要看看统计所显示,最低贫穷线下生活的人,由2008年的10%上升至2010年的21%,而2010年生活在最高贫穷线者更高达40%至42%,政府却说只有20%左右,我敢大胆挑战他们这个数字。再者,2010年埃及食品价格上升了30%,但政府仍然要削减粮食补贴。
问:最后,你对这次人民带动的变革有何期待?
答:我期待埃及人民不仅只追求简单的民主外衣,而是也看到新自由主义的祸端。改变,应从实质的民生开始。
【易卜拉欣·欧尼沙威(Ibrahim Elesawy),英国牛津大学经济系博士。现为埃及国家计划局(Institute of National Planning)教授,埃及知名专栏作家。本文摘编自张翠荣《另一片海:阿拉伯之春、欧债风暴与新自由主义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