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宣布暂缓签署旨在强化与欧盟贸易关系的联系国协定,转而寻求同俄罗斯进行更密切的合作。反对派借机掀起抗议浪潮,要求亚努科维奇下台。由此引发的乌克兰政治危机和东部地区要求脱离乌克兰的分离运动及克里米亚宣布加入俄罗斯等事件均成为事实。这一危机不仅对乌克兰,而且对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地缘政治格局都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俄欧战略边界的确立及其对欧洲的意义
乌克兰危机及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这两起事件意味着一个新的地区性体制的定型,我们不妨称之为“新凡尔赛体制”。有人会说:凡尔赛体制不是已经成为历史了吗?如果我们将今天的欧洲地图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欧洲地图作一比较,不难发现二者有惊人的一致性。这也没什么奇怪,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今天的历史是对昨天的否定,却是对前天的肯定,用黑格尔的思想表述就是“否定之否定”。
历史上曾有1815年在打败拿破仑基础上建立的由英俄合作主导的维也纳体制。当时俄国基本上控制了东欧、波罗的海三国和乌克兰——这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形势很像。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俄罗斯帝国解体。当时有许多国家联合入侵新生的苏维埃俄国,迫使俄国陷入为时两年的卫国战争。随后西方建立了排斥打压苏俄的凡尔赛-华盛顿体制。东欧曾因不满沙俄的过度挤压而整体性地倒向西方——这与苏联解体后东欧因不满苏联的过度挤压而整体性倒向欧洲的情况很像。即使如此,当时乌克兰——至少乌克兰东部地区还没有脱离苏俄。
但西方不知节制地打压不仅没有将苏俄压倒,反而压出了一个苏联和苏联“帝国”。要知道,苏联并不是俄国人兼并而来的,它是西方逼压出来的。从奥斯曼帝国解体中独立出来的东欧及中亚国家,因不满西方人的剥削和以西方为中心的外交挤压,在一战后纷纷组建苏维埃并积极与俄共领导下的苏维埃俄国联合,在此基础上最终合建了苏联,即“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1922年苏联成立,东乌克兰加入联盟,成为苏联的创始国之一。苏联的建立标志着凡尔赛体制东方边界的稳定。
苏联解体后,东欧哗啦一下又倒向西方,欧洲的边界及其历史又仿佛回到了凡尔赛体制,这大大骄纵了西方不知节制的东扩野心。美国前总统安全顾问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一书中不知深浅地说:“一个扩大和民主的欧洲必须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历史进程,不应受在政治上任意涂抹的地理的限制。”他几乎是用命令、轻蔑和挖苦的口吻教训俄国人说:“俄国唯一真正的地缘战略选择,亦即能使其发挥符合实际的国际作用和能使俄国得到改造自身和实现社会现代化的选择,就是欧洲。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欧洲,而是一个横跨大西洋、扩大的欧盟和北约的欧洲……这样的一个欧洲正在形成,而且这个欧洲也可能仍然与美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但当西方扩张到了乌克兰并将俄罗斯逼到“生存还是毁灭”的底线时,普京在格鲁吉亚、克里米亚果断和成功的反击则让布热津斯基大丢其丑。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沙俄战败后欧洲大幅东扩的情形一样,今天的西方又利用苏联解体持续东扩,将俄罗斯人逼到“列宁时期”,这触到了俄罗斯人不强力反弹就要全面崩溃的底线。没有黑海的俄罗斯是不能维持多久的。苏联解体后,布热津斯基终于将话挑明:从地缘政治上看,丢掉乌克兰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因为这使俄国的地缘政治选择受到极大的限制。即使失去了波罗的海诸国和波兰,一个依然控制着乌克兰的俄罗斯仍可争取充当一个自信的欧亚帝国的领袖,主宰前苏联境内南部和东南部的非斯拉夫人。但丢掉了乌克兰及其5200多万斯拉夫人,莫斯科任何重建欧亚帝国的图谋,均有可能使俄国陷入与在民族和宗教方面已经觉悟的非斯拉夫人的持久冲突中。与车臣的战争也许仅是第一个例子而已。另外,由于俄国的出生率日益下降而中亚人口急剧增加,任何没有乌克兰而仅建立在俄国力量之上的新欧亚帝国,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欧洲化色彩将不可避免地减弱,并日趋亚洲化。
在危机时刻,每一个民族都会推出自己成熟的政治家。这次在接纳克里米亚的问题上,包括戈尔巴乔夫在内的俄罗斯舆论表现出高度一致的认同态度。如果再考虑到普京得以持续连任的事实,说明誓死抵抗北约东扩的见解在俄罗斯已成为全民共识。共识是内在力量的集中体现。有了普京,又有了全民共识,俄罗斯似乎有了一种向苏联回归的气象。
2014年乌克兰危机和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对欧洲的意义是,确定了欧洲人主导的“新凡尔赛体制”东扩的极限和边界。边界历来都是由武力确定的。克里米亚的结局对俄罗斯来说,意味着守住了生存底线——底线是俄罗斯未来复兴的基础和前提;对欧洲来说,则意味着欧洲东扩已抵极限。原因在于,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就俄罗斯的资源来说,守住这条底线绰绰有余。
国家边界是国家战略能力底线和极限的历史刻痕。从彼得大帝到斯大林,俄罗斯只是在波罗的海三国与欧洲进行过边界拉锯战。而在乌克兰,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斯大林和1992年的戈尔巴乔夫有意收缩和放弃外,俄罗斯在这个地方基本没有失过手。从拿破仑到希特勒的历史经验中,西方人明白,在陆军可以发挥作用的近地,俄国人往往可以完胜。黑海地区离俄罗斯太近且陆地相联,陆军可以直接进驻,而西方海权国家在此则鞭长莫及。克里米亚对俄罗斯是生死之地,而对欧洲则只是重要利益点。为此,俄罗斯会动用全部资源,而西方则不会。希特勒曾使出全力也没有拼到乌克兰,今天的欧洲根本不会为此舍出希特勒式的老本。果真如此,对乌克兰事件演变的结果大体就可以作出判定。如果清楚乌克兰归属的历史,也就知道乌克兰事件意味着俄罗斯反击欧洲东扩的历史才真正开始。欧洲的影响力将退出乌克兰——至少退出乌克兰东部。继而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还将退出波罗的海三国。
那么,乌克兰目前的结局对欧洲意味着什么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要看看欧美国家的态度。
可以说,这次对乌克兰事件反应最强烈的是德国和美国。美国对此激动是由于这些年美国“赵括式”的战略家们的无知,他们不清楚当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和乔治·马歇尔为什么在希特勒即将统一欧洲的时刻,决定出兵对其加以阻止;更不清楚美国利用诺曼底登陆将苏联放入东欧并由此挤碎欧洲的原因——因为一个破碎分裂的欧洲是保证强大美国的必需环境。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1941年希特勒进攻乌克兰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那里的石油,希特勒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的名字命名他的侵苏战争计划(即“巴巴罗萨计划”),说明其真正目的主要是为了欧洲的统一。因为乌克兰是欧洲、特别是东欧的“斩腰之地”。苏联控制了乌克兰,就控制了黑海东岸的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并由此大大减少了这些国家对西欧的向心力。而没有这些国家对西欧的向心力,欧洲的统一是无法完成的。明乎此,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英国人对在摧毁苏联战役中立了头功的撒切尔夫人的逝世反应冷淡,因为打倒苏联的结果是使欧洲大陆有了统一的空间,而与亚洲大陆统一对日本的影响一样,欧洲大陆统一的结果必然造成英国在欧洲从中心转向边缘;明乎此,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对欧洲统一做出重大贡献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对俄罗斯在克里米亚的行动如此痛心疾首——因为俄罗斯向乌克兰西方和黑海南方的推进,将使即将完成的欧洲统一进程功败垂成。为此,默克尔在习近平主席访欧期间赠送中国一幅据说是“1735年德国绘制的第一幅精确的中国地图”,其意在于将中国的注意力引向中国北境,由此减轻俄罗斯在乌克兰对欧洲统一的战略压力——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苏联解体后,美国人并不知道欧洲与俄罗斯的力量失衡对美国将意味着什么,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不自觉地为欧洲人干起了“战略清道夫”的活儿。这时,美国人对其霸权形成的历史及其地缘政治基础仍是全然无知,进一步将马歇尔时期美苏之间“周瑜打黄盖”式的相对对立关系转变为“汉贼不两立”的绝对对立关系。1991和1992年,美国促成苏联和南斯拉夫解体,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大幅收缩。1999年,美国在推动波兰、匈牙利、捷克加入北约的同年,又领导北约发动科索沃战争,将科索沃从塞尔维亚剥离开来。2002年11月,北约布拉格首脑会议决定接纳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7个国家加入北约。这是北约自1949年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扩员,使北约成员国从当时的19个扩大到26个。2004年5月1日,马耳他、塞浦路斯、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10个国家正式成为欧盟成员国。这是欧盟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东扩,扩大后成员国从15个增加到25个。2008年2月17日科索沃议会通过独立宣言,此后欧盟成员国法、英、德、意四国外长先后宣布承认科索沃独立。美国也在同年2月18日发表书面声明,宣布正式承认科索沃独立。2011年,英法两国又成功出兵并控制利比亚。面对节节退让的俄罗斯,大有一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范儿。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欧盟利用欧洲小国对贷款的需求,逐步回收其主权,这进一步提升了欧洲统一的水平。
如果我们看一眼地图,就会惊讶地发现,科索沃“独立”使丘吉尔1946年所描述的“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的特里斯特”这一“铁幕”,从东欧的西界实实在在地推到了俄罗斯的家门口。欧洲力量及其依托的地理基础又近乎恢复到二战前的“凡尔赛”格局,罗斯福、马歇尔为挤压欧洲而设计出的“小欧洲”(即西欧)的地缘政治布局已经改变。可以说,一个“新凡尔赛体制”在欧洲已经出现。而乌克兰事件的结局无疑是对欧洲即将完成的统一进程拦腰一击。这对美国甚至对英国来说,都是好消息。毛泽东对这个问题好像早就看透了。1975年9月21日,毛泽东在谈到苏联对欧洲的威胁时,对来访的英国前首相希思说:“美国人会怎么样?会保护欧洲吗?我是怀疑。真要打起来,它会要跑,跑回去,不干涉,然后再回来。”毛泽东40年前指出的美国外交的这一特点,仍适用于今天的欧洲——同样也适用于今天在钓鱼岛问题上色厉内荏的日本。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1919年,麦金德发表了《历史的地理枢纽》小册子,指出了美国崛起必将依赖苏联路径,他说,“美国最近已成为一个东方强国,它不是直接地、而是通过俄国来影响欧洲的力量对比”。不知是否出于这样的智慧,2014年4月25日,奥巴马在韩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表示:“如果普京总统溺水,我当然会救他。”此前普京在同俄罗斯民众的“直播连线”中被问及如果他溺水的话,奥巴马是否会救他。普京回答说:“奥巴马是一个相当正派和勇敢的人,他肯定会这样做。”如果将此对白理解为双方在表达地缘政治依存相关性的暗喻,那就不能不承认奥巴马已有了罗斯福联袂斯大林共建压垮欧洲的“雅尔塔体制”的智慧。果如此,奥巴马缺的只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马歇尔式”的参谋班子和拥有与罗斯福同样有力即独立于华尔街垄断资本的权力;果如此,等待奥巴马的很可能就是尼克松式的命运旋转——毛泽东说尼克松下台是因为“他得罪了东部大财团”。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失去哲学的美国远东外交
“新凡尔赛体制”的确立意味着昔日欧洲的雅尔塔体制最终解体。但必须说明,雅尔塔体制在远东还没有解体,其标志是:台湾是属于中国的;北方四岛现在还在俄罗斯手里;冲绳、关岛及相当一部分太平洋岛屿或由美国控制、或归属于美国。这些都说明雅尔塔体制在远东还完整地保留着。台湾归属中国的法律地位是雅尔塔体制奠定的。如果远东雅尔塔体制真的像某些人所说的“解体”了,那今天台湾地区甚至美国、俄罗斯在太平洋上的一些岛屿的法律地位就会出现有利于日本右翼的动摇。昔日欧洲的战败国——德国已经认罪并为欧洲人所接纳,而远东的战败国日本则在雅尔塔体制下死不悔罪。这说明远东雅尔塔和平仍受到日本法西斯的威胁,太平洋国家和人民针对日本的“太平洋战争”仍未结束。
20世纪初凡尔赛体制形成时,在远东还出了个“华盛顿体制”,当时叫“凡尔赛-华盛顿体制”。由于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并失败,英美主导的凡尔赛-华盛顿体制转变为美苏主导的雅尔塔体制。苏联解体后,欧洲新凡尔赛体制取代了1945年建立的雅尔塔体制。此后,美国开始“战略东移”,试图在远东与欧洲共建新的可覆盖全球的“凡尔赛-华盛顿体制”。新凡尔赛体制在欧洲的边界于2014年乌克兰事件中已经确定,而建立远东“华盛顿体制”的尝试则刚刚开始,其成败仍是未定之数:有可能是“华盛顿体制”,也可能是“中华体制”,还有可能是平行并立的“中华-华盛顿体制”。这不仅要看中国人是否敢于和善于斗争,还要看中美间的博弈是否具有哲学含量。全得的结果多是全输,古罗马是如此,英国是如此,苏联是如此,今天的美国也概莫能外。世界很大,太平洋也很大,符合中国利益的最好结果并不是独享而是“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现在普京用强力在西边挡住了北约的东扩,西方人的目光开始瞄向中国,他们一定会问并需中国切实回答:中国的底线何在?对于中国,西方人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轻狂。在台湾问题上,布热津斯基说的话与当年麦克阿瑟在威克岛上对杜鲁门说的话一样轻率,甚至连口气都很像。他说:
如果台湾那时候无力保护自己的话,美国决不能在军事上无所作为。换句话说,美国将不得不进行干预。但那并不是为了一个分离的台湾,而是为了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地缘政治利益。这是个很重要的区别。
美国在中美博弈中显然失分了。正如赫鲁晓夫之后的苏联将中国硬推向美国一边的致命后果一样,美国近年的外交颠覆性的失误就是把中国硬推到俄罗斯一边。小布什、希拉里和安倍晋三都差不多,他们只知道空喊而没有战略哲学。
历史上,同时与两个大国作对的国家必败无疑,因为没有谁会拥有如此多的资源。拿破仑与英国作战,打得很顺,1812年又打了俄国,此后三年便败;希特勒与英法作战,但1941年6月又向俄国开战,此后三年多便败;日本打中国已是很难了,但又于1941年底去打美国,结果中美联合,日本也是三年多便败。朝鲜战争美国败在什么地方?败在与中苏作对,三年多的劳师远征,结果使美国输得甚是丢人。20世纪60~70年代是中国最困难的时候,美苏和中国对立,苏联更是大兵压境。那是真正的“三国时代”,不管是中国、苏联,还是美国,都处于两线作战的困境。毛泽东明白,国家外交永远不能和两个大国同时作对,但操作起来却需要高超的外交技巧。毛泽东通过珍宝岛一战,轻轻“翻牌”,就把美国翻到中国这边了。不打不相识,美国人佩服毛泽东,尼克松来中国,在飞机上说来与毛泽东谈哲学。1972年1月6日,毛泽东同周恩来、叶剑英谈外事工作时说:“其实这个公报没把基本问题写上去。基本问题是,无论美国也好,中国也好,都不能两面作战。口头说两面、三面、四面、五面作战都可以,实际上就不能两面作战。”
美国新世纪外交最大的败笔是将中国推向俄罗斯——这是当年尼克松竭力防止的“历史的大悲剧之一”。中俄靠近使美国再次陷入自肯尼迪以来两面作战的窘境。而历史上曾陷入两面作战的帝国,是没有不失败的。目前中国与俄罗斯建立了高度信任的战略伙伴关系,这是中国立于不败之地的最重要保证,当然也是中美关系改善的前提。若用“1-2=-1”这一再简单不过的算式评价美国新世纪外交政策,就不难发现,这些年已失去战略哲学的美国人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它在一大堆蝇头小利的引诱下不知不觉地将中国推向俄罗斯,正如当年苏联勃列日涅夫意气用事,将中国推向美国最终导致苏联原用于对付美国一家的外交资源被迫两分一样,其后果自然是灾难性的。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战略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