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打印

大卫·科兹:苏联的精英为什么背叛社会主义?

作者:大卫·科兹   来源:《来自上层的革命》  

 

  苏联体制的社会主义信条禁止其统治集团获取个人财富。实际上,一切有价值的财产都属于国家。西方专家普遍认为,在苏联体制中,除了极高级的官员外,其党—国精英的普通成员是不允许把自己的身份传给下一代的。虽然精英们的子弟较容易进入最好的学校,并通过拉关系获得好工作,一位分析家还是发现,绝大多数高级精英及其配偶是在知识界工作,“并不一定跨进精英大门”。高级精英的子弟们最通常的职业是在学术界、新闻业、外交部门和对外贸易行业(它们似乎更利于外事能力的发挥)。苏联精英每一代的空缺,很大程度上是由出身工人或农民、受过教育并层层爬上来的人所填补。

   苏联党—国精英成员们面对的是一种矛盾的现实。他们大权在握、风光显赫,掌管的是世界上两大超级强权之一。然而他们又处处受到约束,禁止个人积累财富,无法保证自己的精英身份能传给后人,这都必定限制了苏联精英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独特利益的社会阶级从而加以认同的程度。这也限制了他们与该体制的密切程度。除了少数几个极高级的领导外,他们所有的人都完全依附于上一级官僚机构并最终依附于党。要想保住现有位置,要想有所提升,就得要有上级党组织的嘉许才行。一旦失宠,虽然不再意味着坐牢或杀头,但也要在失去位置的同时,失去物质优惠,失去权力。他们在苏联体制下的这种处境,必定使他们焦头烂额,特别是那些曾出国并把自己与西方同等人物相比较的人。但是,若要在其中工作,他们就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该制度的条条框框。

   还有一个谜没有解开,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苏联知识分子转而信仰西方式的民主资本主义?苏联体制耗费了大量资源,为知识分子们创造了舒适的条件。苏联的作家没必要为了自己的处女作成功发表而饱受冷板凳之苦,学者们也没必要害怕会在学术兼职的苦海中,在薪金微薄的教学工作中迷失自己。难道苏联的知识分子在选择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时,为了心灵的自由而忘了自己的物质利益?

   不。许许多多的苏联知识分子根本就不认为国家社会主义为他们创造了优越的物质条件,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物质条件不管是在绝对的意义上,还是相对的意义上,都要比生活于资本主义西方的知识分子糟糕许多倍。虽然可以免受市场风险的干扰,虽然一般来说工作条件还算不错,但苏联知识分子所得的报酬比体力劳动工人一点都不多。几十年之前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例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那段时间里,苏联科学家的收入与体力劳动工人相比要高,但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他们的相对收入越来越低了。西方客人经常可以从莫斯科知识分子口中听到如下抱怨:“我在莫斯科郊外的屋子刚好和一位卡车司机隔壁,我的房子并不比他的好。”苏联知识分子不无正确地看到,有成就的知识分子的物质条件,一般来说,在西方的资本主义中比在苏联的国家社会主义中要高。

   有人还特别看重西方知识分子致富的机遇。最有成就的西方作家、艺术家和演员能够聚敛到大量个人财富,而这是国家社会主义体制下的个人想都不敢想的。随着80年代后期与西方的接触越来越多,苏联知识分子越来越乐意会见的,就是那些最有成就的西方知识分子,由此得到的有关西方这一群体的平均生活水平的印象,也就越来越歪曲。

   不管物质的考虑在苏联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转变中起过什么样的作用,但它确实助长了而不是阻碍了他们向这一方向发展。最富讽刺意味的是,在1992年俄罗斯开始的向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快速转变的过程中,最大的损失者要算知识分子,他们一夜之间掉入了自由市场的冰窟窿,因为他们原先的国家支撑体系转眼间已分崩离析。

   乍看起来,党—国精英主张选择资本主义似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想一想,一个天主教徒会突然之间变成无神论者吗?美国商会难道会呼吁私有企业的国有化吗?教友会教徒会把一年的奖品颁发给一个像绵羊一样软弱的人吗?然而,苏联的党—国精英最终却拥抱了他们曾经在意识形态领域强烈反对过的敌人。如果有谁去对这种转变作一些审查,他就会发现这种转变不仅自然而且还特别合乎逻辑。

   党和国家的领导成员由于位居精英层确实有许多物质上的利益。和一般人相比,他们的工资收入很高。由于工作需要,他们可以使用豪华汽车。他们可以住进豪华别墅。通过特殊安排,他们可以得到质量上乘的食物、饮料和其他消费品。通过广泛的社会联系,他们能确保小孩进入最好的学校读书。

   苏联精英分子的物质利益虽然是大大增加了,但是,如果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精英相比,他们在物质上所享受的特权也就相形见绌了。正如我们在第2章中所看到的,在苏联体制下,社会上层和底层之间的收入差别,比在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差别要小得多。一个苏联大企业的总经理的报酬大约是一般产业工人的4倍,而美国企业总裁的报酬一般是普通工人的150倍。

   苏联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收入从来没有公开过。但是,《星火》杂志编辑、苏联精英分子的猛烈抨击者维塔利·科诺提奇在1989年声称,政治局委员们的收入每月在1200卢布~1500卢布之间,最高领导层的收入也最高,大约每月2000卢布。当时的苏联企业一般工人的收入大约是每月250卢布。因此,在苏联体制下,最高领导人的工资是一般产业工人的8倍。1993年,在美国,产业工人的平均收入大约是每年2.5万美元。这种工资水平的8倍那就是一年20万美元。而美国高层精英每星期的收入都超过这个水平。

   苏联高层领导拥有舒适的住房,但是,它也不能和美国公司和政府部门的高层领导的私人住宅相比。戈尔巴乔夫总统本人住的是一套有四间住房的、外表很普通的房子,坐落在列宁山区。紧邻着是希武德那兹将军的家和另一个不知名人士的家。苏联前总理尼古拉·雷日科夫在退休之后,在莫斯科郊外有一个舒适的家,但是,要是在美国,一个比较成功的医生和律师就可能拥有这样一栋房子。尼古拉·雷日科夫的财富和权力是无法和资本主义国家的高级官员相比的

   对于苏联党和国家的中级和下层领导来说,物质方面的报酬就更加有限,要知道,苏联是世界上两个最大的超级强权国家之一。美国研究苏联政治问题的专家杰里·霍克(Jerry Hough)这样来描述他们的状况:

   相比较而言,苏联行政人员的工资很低,而且生活状况很可怜。明斯克(白俄罗斯共和国首都)党委第一书记和妻子、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在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而有一些高层领导和妻子住的是在列宁格勒的一居室的房子。

   苏联党—国精英不仅在物质生活条件方面比西方国家的领导要差很多,而且,正如我们在第2章中所看到的,他们这种生活水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靠他们个人职位的临时津贴来维持的。党—国精英所享受到的奢侈品——豪华汽车,较大面积的住房等——都是工作需要的补贴,而不是私人财产。在苏联社会主义制度下,通过合法的途径积累物质财富几乎是不可能的。积累了一定物质财富的苏联领导人总是担惊受怕,唯恐有一天被人发现或被起诉,因为这样的事情总是时有发生。而西方大公司和政府的领导人除了有与工作有关的临时补贴外,还拥有个人的财产(一般来说,这些政府领导在进入政界之前曾经是以做生意为职业的)。 在美国和英国,当一个政府领导人失业时,他的私有财产可以维持家庭的消费水平。但是,苏联领导人的特权却是靠领导位置来维持的。即使是高层次的精英们也害怕招致他们的上司的不高兴,他们知道一旦失去职位就意味着要失去与职位相联系的权力和威望,而且也意味着要失去与职位相联系的目前的生活水平。而且,没有什么物质财富可以传给自己的子孙。

   在20世纪80年代,越来越多关于西方国家的信息传进了苏联。各种西方的影视节目在苏联上演,到西方观光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苏联党—国精英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同级别成员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巨大差别。我们上面所谈到的苏联问题研究专家杰里·霍克,在介绍苏联领导人的可怜的生活状况之后,继续指出:“在这种行政制度下的政府官员,如果在西欧政治制度下,可能生活好得多,现在他们也知道了这一点。”霍克认为,可能就是这一事实使得苏联的体制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当许多原苏联党—国精英最终认识到不值得为这一政权制度奋斗并且放弃奋斗的时候,这一政权制度也就倒台了”。

   当然,既然党—国精英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可以生活得更好,而且他们也知道了这一点,那他们为什么不放弃对原有制度的捍卫呢?这个注重实际效益的、只注重个人利益的集团,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改变他们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忠诚,支持以资本主义来代替社会主义。转向资本主义,就可以允许他们拥有生产资料,而不仅仅是对它们进行管理。他们就可以合法地积累个人财富。他们就可以不仅仅是通过自己的社会联系和影响,而且可以直接通过财产的转移,来保证他们子孙的前途。

   改变自己信仰的唯一障碍就是意识形态。那些真正信仰社会主义的人,要实现这一转变确实是不容易的。当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在1991年下半年垮台的时候,一些真正信仰社会主义的人由于他们所献身的事业的失败,因为感到巨大的精神压力而自杀或者从此一病不起。但是,这毕竟只是一少部分人。大多数注重实际效益的人就像他们早年一样,很快就改变了信仰。  

  本文选自《来自上层的革命》一书。出版信息:大卫·科茨 & 弗雷德·威尔. (2002). 来自上层的革命: 苏联体制的终结. 中囯人民大学出版社.



https://www.hswh.org.cn/wzzx/xxhq/oz/2015-11-27/351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