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
——美国金融动荡和世界新格局
张文木
目前世界情况基本上是俄国的——当然还有欧洲——的崛起与美国的衰落并存。美国的衰落是整体性的,也是必然的,判断依据如下:
第一,美国控制世界资源能力下降。当下的美国金融危机核心问题是资源危机。计算美国金融缩水是多少亿美元,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支撑庞大的美元体系的实物基础是什么?是资源;美国是靠军事控制世界资源的,只要军事强有力,还能对世界资源有效控制,它就能保证世界资源采购多以美元结算,这样美元就能支撑美国金融,美国就不会垮。假定美国现在在中东的军事仍保持着持续胜利的态势,国际上对美国的信心指数还会上扬。我们经常看电视观众为演员打信心指数,信心指数并不主要是对现实的肯定,而是对未来的肯定。世界政治也是这样。金融投资的多少取决于投资者对投资对象国的信心。世界货币除了支撑它的实物经济外,更多地还是虚拟经济,虚拟经济并不主要靠实物支撑,而是靠虚拟的信心支撑。美国支撑经济的,一方面是高科技等知识性的东西,另一方面就是军事力量,强大的军事力量可以保证世界资源在自己手里。有了世界资源支撑,美元就不会垮。老布什的海湾战争打赢了,美国的信心指数及随之而来的金融投资瞬间就上去了。近年来因伊拉克战争失败导致美国对世界资源的控制能力严重下降,随之而来的撤军,更会使美国远离世界石油中心并由此失去国际石油采购以美元结算的潜规则,这将大大挫伤国际社会对美国的信心。这是问题的关键。金融是资源的倒影,国家控制稀缺资源的能力决定金融投资者的信心。对目前的美国经济而言,信心确实比黄金更重要。这里说的“信心”,并不是美国人的自信,而是他信,即国际社会对美国未来的信心。
第二,地缘政治方面,美国的优势正在丧失。美国能够在二战以后取代欧洲成为世界霸主的主要原因,是在亚洲尚未崛起之际,美国人为地使欧洲的政治版图缩小了:二战后期,美国跟苏联用“暗盟”的方式在东欧合伙拉出一道铁幕。当时美国与苏联有许多矛盾,但在打倒欧洲问题上两家的目标则是高度一致。且不说在事关战后地缘政治布局的第二战场的开辟地点问题上,斯大林与罗斯福的想法如何一致,就是直到1956年东欧爆发“波匈事件”时,美国只是空喊,并不对苏联动真,相反在埃及收复苏伊士运河事件上,美苏却是联合将英法逐出中东的。这是因为美国与苏联在欧洲的地缘政治上有默契,对美国而言,只有苏联占领东欧,西欧才是小西欧;小欧洲,才能听美国的话。东欧一旦回到西欧,大欧洲就会出现,这样欧洲的翅膀就会硬起来,就会反美国。二战之前的地缘政治特点就是这样,那时是欧洲压迫美国,二战之后美国翻了身,美国翻身的根本原因是美国对欧洲版图做了大“手术”,即在二战中将东欧让给了苏联并由此大大压缩了西欧的地缘政治空间。丘吉尔说的“铁幕”实际上是美国与苏联合伙拉起的,目的是为了挤压欧洲。但半个世界后的今天,大家再看看地图,欧洲地缘政治版图已恢复到二战前的大欧洲的水平,整个东欧已融入欧洲。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欧洲力量的增强和扩大。美国失去中东以后,欧洲向美国叫板的声音还会更响。在亚洲崛起的今天,美国的东翼即大西洋东岸也开始有了危险。
第三,目前美国的国家战略能力在严重下降。老布什帮着欧洲打倒了苏联,克林顿和小布什帮着西欧东扩拿到了东欧,接下来的事就会是欧洲摆脱美国控制。地缘政治的这些变化是美国人帮着欧洲人实现的,开始于老布什,收尾于小布什。
目前的美国已失去了运用国家战略力量的基本能力。历史表明,在战略力量极限处发动攻势,尤其是发动连续攻势,是国家崩溃的开始。苏联解体后,美国全力打压南方国家,集中用兵于中东,而中东不仅是世界资源集中的地区,也是世界霸权国家力量伸展的极点。大国力量伸展到极限时如再持续进攻,就必败无疑。老布什在中东是有限进攻,小布什则是一个战役接着一个战役,2008年初他恨不得还要打伊朗;如果打伊朗,美国国力这个“皮筋”非拉断不可。今天的美国人已失去了战略文化,而美国领导层也失去了战略管理能力。中亚是世界地缘政治的中枢,也是世界霸权的坟墓。20世纪末苏联在失去中亚阿富汗后便失去了世界霸权,今天美国则要从伊拉克失去世界政治的主导权。如果说20世纪70年代美国衰落的表现是美元兑换和黄金脱钩,那么,21世纪初的美国衰落将从美元和资源,尤其是中东资源的脱离开始。对今日美国而言,失去中东,也就失去了世界霸权。今天的欧洲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崛起的。
但我们也不要夸大美国衰落的程度。我们所说的“美国衰落”,只是说作为帝国的美国的衰落,作为民族国家的美国彻底崩溃是不可能的,因为财富的基础是主权。只要美国目前拥有的大版图不解体,美国就不会彻底崩溃。最多也就是从过去的“虚胖”落到“皮包骨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实物生产慢慢恢复后美国还会崛起。“知识经济”并不能当饭吃,国家也不能主要靠印票子而不靠实物生产致富,价值的基础还是人类劳动,是实物生产。如果没有巨量的稀缺资源,国家崛起还得靠实物生产。支持中国经济的多是靠实物生产。有了自主创新基础上发展出的实物生产,中国就不会出现大起大落的现象;而美国是知识经济加上军事霸权,一旦军事霸权衰落,国家又没有巨量的稀缺资源支持,仅靠“知识经济”是撑不住金融的,投资者对美国的信心指数就会下降。长期脱离实物经济的美国,一旦失去了投资信心,在相当时间内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
辩证法是解释历史的钥匙。昨天倒下的是俄国,今天又是美国。但与俄国倒下的情形一样,今天的美国既不会大崩溃,时间上也不会无限长,时间大概也就是十几年,俄国也是这样的期限。尼克松之前,美国的历史也是这样:当时美国从朝战起就扩张,越战中因扩张过度而衰落下去。此后,苏联勃列日涅夫向美国发起攻势,而美国则在尼克松时期实行战略收缩。苏联又因全球过度扩张垮了下去。今天的形势又翻转过来:美国衰落,俄国崛起。世界本质是平的,大国只要不扩张,至少不要过度扩张,就不会倒下。
2008年的世界形势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1]。就在美国衰落之际,俄国经过一段时间的动荡后,其国家管理层的战略能力成熟了。它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与叶利钦时期比,今天的俄国的国家战略开始有了人民性。如果失去人民性,再好的国家战略也是空中楼阁。战略的人民性来自国家主体人群对国家和世界事务的共识。目前俄国人民对国家和世界事务的认识日益趋同。其次,普京对付西方打压的战略能力也日益成熟。目前他说话很硬,但有节制,在战术上比较成熟。大家比较一下,在对待科索沃和格鲁吉亚两个事件的态度上,普京对格鲁吉亚下手狠,而对科索沃独立,普京只是表态,并不动真。普京曾告诉小布什美国会像古罗马一样因扩张过度而衰落,小布什听不懂,听不懂就没办法。普京都告诉了他,他还这样,那就对不起了。所以普京在格鲁吉亚狠狠地打,他知道在家门口打仗不会透支;在远处比如科索沃,他就不动手,这是因为巴尔干是目前俄国国力不及的地方。普京熟悉历史,从19世纪中叶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失败后,特别是二战结束以后,俄国在巴尔干基本上就没得过手。当时铁托在那不听苏联的话,斯大林也拿他没办法。与1962年赫鲁晓夫把手越洋伸到美国家门口古巴后又灰溜溜撤走的结局一样,今天的小布什也无知地把手越洋伸到俄国家门口格鲁吉亚,其结果美国海军也是高调而来低调而去。
今天东欧一些国家亲西方,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东欧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在俄国与西欧之间不断摇摆的地方,1939年罗斯福将这些国家称为“‘骑墙’国家”。[2]二战之前它是倒向西方的,当时波兰最坚决站在英法一边,即使在德国大兵压境的时候,也不求苏联帮助,当时波兰对俄国特别仇恨;1938年捷克也曾为西欧绥靖德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战事未起,西欧先出卖的就是捷克和波兰。这样的屈辱经历使东欧国家在二战后又倒向苏联:当时作出这样的选择也不是几个人能定下的,那是经历屈辱后的东欧人民的选择。但苏联又不尊重东欧,把它们当作依附国家,还出兵侵略人家,这又使东欧人对苏联反感,现在东欧又倒向欧洲,其中波兰还成了西欧的“铁杆”。即使如此,波兰现在亲西方的程度,无论如何也超不过二战以前的波兰。20世纪末,俄国曾狂热地参与倒向西方的运动,后来大呼上当。2006年2月28日,有着惨痛亡国经历的戈尔巴乔夫对中国记者说“我给中国朋友的忠告是:不要搞什么‘民主化’,那样不会有好结果!千万不要让局势混乱,稳定是第一位的”;谈到苏共垮台,他说:“在这里,我想通过我们的惨痛失误来提醒中国朋友:如果党失去对社会和改革的领导,就会出现混乱,那将是非常危险的。”曾为美国人特别赏识的叶利钦,则在20世纪的最后一天,主动辞职并怀着内疚的心情请求人民原谅。
1957年11月18日,毛泽东在莫斯科对各国共产党代表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的道路是曲折的,是按照螺旋形上升的”。[3]未来的历史对俄国和中国有利。2008年8月8日,美国怂恿格鲁吉亚攻打南奥塞梯,但战火起来后,美国不仅对格口惠而实不至,反而利用格鲁吉亚战事,迅速与波兰而不是与格鲁吉亚于8月20日签署“反导基地协议”。这使格鲁吉亚有了被出卖的感觉。2008年10月7日,北约成员国冰岛宣布从俄罗斯获得40亿欧元紧急贷款,这是冰岛向邻国求救连遭拒绝后,为避免“国家破产”采取的无奈之举。眼看自己的盟国伸手向“敌人”讨钱,北约国家大为震惊。但这只是欧洲“冰川”融解的开始,其他西欧以外的欧洲及其近临国家,将来也会在“呼天不应”时向俄国求援。
今后东欧必将重复俄国人刚刚经历过的上述认识过程。毫无疑问,“慕尼黑”在东欧不会终结,下一次该清醒的就是东欧了,东欧将会从西欧再次倒向俄国。这是历史规律。别看捷克、波兰等东欧国家与西方签署各种条约,到时候它们还是被出卖的对象。波兰曾三次被瓜分,今天的捷克人一提起《慕尼黑协定》还是不寒而栗,曾为美国式民主背叛自己共产主义信仰的谢瓦尔德纳泽也在被美国颠覆后叫苦不迭,在社会主义阵营中最先向苏联叫板的南斯拉夫,在1999年科索沃战争中也曾大声向俄罗斯求救,可以肯定,即使将来东欧国家全部换上了西式的民主“马甲”,如果自己没有战略意识,结果还是要被出卖的[4];可以肯定,在不远的将来,俄国将与东欧形成新的关系,是联盟关系还是什么形式,具体不好说,但它一定是更加紧密的合作关系。
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今天的俄国已认识了美国,明天的美国将会重新认识欧洲。欧洲与美国是有深刻矛盾的,因为是美国替代了欧洲的霸权地位。欧美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美欧之间,意识形态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战略利益。苏联解体后,美国帮着欧洲东扩,拿下了东欧和巴尔干,可现在美国大难临头,欧洲先当“范跑跑”:面对美国的次贷危机,欧洲各扫门前雪。这不能不让美国伤感。美国迟早会认识到打破欧俄战略平衡将给美国带来的致命危险。目前西方各国经济纷纷国有化,这并不表明它们要搞“社会主义”,与1929年世界大危机中的凯恩斯主义一样,这只表明西方民族主义再次兴起。当前世界性的金融危机对以新自由主义为理论基础的全球化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对新自由主义的大本营美国,更不是一个好兆头。新自由主义曾为美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它曾为美国忽悠倒了苏联,现在又反弹回去击倒了美国。
我们眼前的历史充满巨大的变数。挑战前所未有,机遇也前所未有。这些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中国,中国要发展,就千万不能重复戈尔巴乔夫道路,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要放弃马克思列宁主义。在马克思主义中,对中国最具命运攸关意义的是列宁主义。20世纪的中国走十月革命的道路,这不仅仅是中国共产党的选择,它也是中华民族在其他政治试验失败后所做的郑重抉择。我相信,即使我们今天重新开始我们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国人民最终还会选择列宁主义,选择毛泽东思想。戈尔巴乔夫在与西方交手时,战事未起就先自掘祖坟,挖掉了列宁和斯大林,结果给俄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毛主席说“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5],与西方打交道,笑归笑,但要有随时“上疆场彼此弯弓月”的准备。
[1] 刘禹锡:《竹枝词》。
[2] “美国总统罗斯福同美国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协商的会议记录”(1939年1月31日),李巨廉、王斯德主编:《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源历史文件资料集(1937.7-1939.8)》,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49页。
[3] 毛泽东:“国际形势到了一个转折点”(1957年11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291、298页。
[4] 2015年2月6日,法德首脑屈尊在莫斯科就乌克兰问题解决方案与普京进行了长达六小时的谈判——其间被排斥在外的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一定有了1938年9月被排斥在慕尼黑会议之外的捷克总统贝奈斯无奈等候祖国任由大国宰割结果的屈辱感受,而2月15日法德俄乌签署的《明斯克协议》则是欧洲大国以牺牲乌克兰甚至英美的利益为代价与俄罗斯达成的妥协。与20世纪初曾全力投靠并依赖欧洲的捷克和波兰被欧洲大国出卖的命运一样,21世纪初全力投靠并依赖欧盟的乌克兰也就这样被欧洲出卖了。这样的结果对苏联解体后齐刷刷地转入欧盟的东欧影响是深刻的:它势必勾引起那里的人民对18世纪波兰三次被欧洲强国瓜分、20世纪捷克及波兰被欧洲列强瓜分的痛苦回忆。出卖不可能是一次性的,今后东欧在被欧洲大国反复出卖后其转向俄罗斯的趋势将会持续加强。
[5] 毛泽东:《贺新郎·读史》。
本文刊发于《文化纵横》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