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报道张桂梅老师多年,2022年初,我们准备重点采访报道华坪女子高中的“红色教育”。联系张老师,她欣然同意——这可不容易,张老师如今一般婉拒所有采访,她太想低调清净。但我们知道,女子高中自2008年诞生以来持之以恒的“红色教育”,是张老师的心血所在,她的教育理念和思考认识,都能从中找到答案——这个采访能拨动她心弦。
许多人对华坪女子高中的“红色教育”印象深刻:女孩子们身着鲜红的校服留着齐耳短发,课间操大声唱《万疆》,跳改编版的“南泥湾”;每周一隆重热烈的升旗仪式上重温入党誓词,在“共产党人顶天立地”的标语下,进行震撼人心的革命传统教育;孩子们呼喊最多的口号,除了“加油上清华,加油上北大”,就是“感党恩、听党话,做党的好女儿”……
对于记者来说,这个选题挑战不小:有人觉得华坪女高有点特殊另类,再就是认为女高是因为有张桂梅,换个学校怕是学不了……回避这些问题,稿子轻飘飘不如不写。我们决定:迎着问题上,四问华坪女子高中“红色教育”,且个个都是“灵魂拷问”。
和张老师沟通“四问”,她笑了,说“来嘛”!
1
一问:
是不是形式大于内容
到底有没有用?
下课铃声响了,三个年级的女生风一样下楼,大红色的校服在华坪冬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校园里,殷红的国旗对着太阳;背后狮子山,“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巨大红色标语挺立山头;学生方队列阵完毕,一曲《万疆》歌声嘹亮。我们很难用文字形容听到歌声时的心灵震撼,连拿着拍摄云台的手,都时不时颤抖……
李大钊、江竹筠、刘胡兰……华坪女高校园里,处处可见革命先烈的人像图片和故事。
要理解华坪女高的“红色教育”,得从开头说起。
杨晓冬老师2008年建校就来华坪女高,后来条件过于艰苦,17个老师只剩下8个,张桂梅从中发现了6个党员,开始抓党建带教学,杨晓冬是面向党旗宣誓的6名党员之一。
杨老师说,真正给自己震撼的是一天下午,歌声越来越大,原来楼下一群学生自发跟着唱起来。
女高初创时期老师们在教学楼上唱红歌
杨晓冬介绍,女高学生每天早起晚睡,整天被张老师的小喇叭催着,能斗志昂扬精神饱满,离不开红歌的感染、革命故事的激励和严格的纪律保障。“女高‘红色教育’不是刻意做的,是一步步‘长’出来的,它能解决问题嘛”,杨晓冬说。
让张桂梅自豪的是,华坪女高师生更“重精神轻物质”——当然学校也没多丰裕的物质条件。“校会上从来都有一说一直接批评,红色教育消除了大家的心理隔阂;评职称都是你推我让,信仰让大家不斤斤计较,更没有尔虞我诈”,张老师说:“这力量有多大咱说不清,有人说女高能治疗抑郁。”
华坪县委党校的尹发沅长期关注研究女高,她曾经是华平一中的老师。尹发沅说,张老师着力点找的准,就是改变学生们的精气神。“女高的学生整三年都沉浸在‘红色教育’氛围里,‘红色教育’一直坚持了14年,不忽冷忽热,这种沉淀真正把红色基因内化了”,尹发沅说。
华坪女子高中从初创时不得不降分录取,到后来长期跻身丽江高中教育“头部位置”,靠啥?我们发现,女高浓郁的红色氛围、吃苦奉献的教师团队、扎实的校风学风和优异的教学成绩,其实密不可分,是相互影响渗透的。正如尹发沅所说:“‘红色教育真正搞好了,成绩不会差’。”张桂梅介绍,如今有全国各地的家长联系女高,希望送孩子来读书受教育!
2
二问:
老师学生乐不乐意
是不是过时、穿越了?
华坪县融媒体中心的王秀丽,女儿在女子高中读高三,是从其他学校转过来的,她观察到孩子在女子高中的三个明显变化:一是第一年私下里都唱流行歌曲,第二年就自然的唱起红歌;二是孩子人际关系好了,懂得关心同学乐于助人;三是和父母不怎么顶嘴了,更尊重长辈了。
王秀丽说,孩子在以前的学校病了,老师都是让学生等着叫家长过来,为此孩子急救了两次。而在女高老师都是先送孩子去医院,自己赶到时孩子已经在看病了。孩子刚来时觉得受欺负,回家告状说打扫厕所同学让她多干活,后面不久,就主动帮同学抬箱子拉行李。“这里不同,孩子感受到了关心和友爱,才会去传递友爱”,王秀丽说。
华坪女子高中的办学宗旨是“革命传统立校,红色文化育人”。高一新生入学先要抄写党章,然后看革命电影听先烈故事,每周一举行重温入党入团的宣誓仪式,每天都高唱红色歌曲。不止一个女高学生向我们坦陈:刚开始扭扭捏捏张不开嘴,后面越唱红歌越带劲。面对议论,她们的态度是:说去吧,咱成绩摆着呢!
建校以来,尤其脱贫攻坚完成后,女高学生的整体家庭条件有了较大改善,不那么苦、那么穷、那么难了,“红色教育”还有必要吗?还能接受吗?
王秀丽说,“红色教育”强调奉献的价值观和理想主义的奋斗精神,永远不会过时。杨晓冬也说,学生一届比一届条件好,但对革命传统了解也越来越少,也需要“红色滋养”。
杨晓冬谈到,这么多年在女高工作,自己“心更净了,也更静了”。一是收获了自我价值,教了那么多学生,改变了她们的命运;二是女高老师口碑好被尊重,“去医院看病医生都说,你们忙靠前先来”;三是学校风气正氛围好,工作“又累又轻松”,这感觉很棒。
女高的“红色教育”并不是刻板僵化的,也不是强化校内“等级感”。同学们除了接受“红色教育”,还要背《弟子规》等接受传统教育。在女高有个奇特的现象:学生们争着和张桂梅住一个宿舍,有什么心里话也愿意告诉校长。
华坪女高的毕业生,大学毕业后从事社会公益性岗位的特别多。当兵、当警察、当老师……疫情时期华坪各个医院里,都有女高毕业生冲锋在前或做志愿者。这是“红色教育”撒下的种子……
3
三问:
哪天张老师干不动了
还能继续“红”吗?
这天晚上去张桂梅办公室采访,房间里空荡荡冷飕飕的,穿着厚大衣的记者都忍不住发抖。我们不禁问:“张老师,这屋怎么不安一个取暖器啊?”
“大家都不用,我怎么安?”张桂梅笑着说。我们听后沉默了,张桂梅的类风湿病很严重,遇上冬天真心遭罪。但她的原则是:“要求师生做到的,自己首先要做到。”
一次开学生会,张桂梅告诉大家要出去看看病。“那时随口说了句‘高二高三的我送走你们,高一的我可能守不住了’,我以为这帮小孩刚进来跟我没啥感情,哪知道她们就哗哗地流泪,我赶紧改口说‘说错了,不走了,陪你们’”,说起这段张老师也挺动情。
毫无疑问,女子高中的“红色教育”离不开张桂梅,是她一手铸造出来的。张老师一天24小时,除了下午回趟儿童福利院,有23个小时在女高;一年中除了出差开会,天天住在女高学生宿舍,这样坚持了十三四年;她号称“七喊校长”,小喇叭声回荡在校园,都“深入师生的灵魂了”。
那么一个“灵魂拷问”来了:哪天张老师干不动了,女高还能“红下去”吗?
对此,张桂梅郑重作答:“没有我,‘红色教育’一样能照常进行。”
华坪县委党建办主任王平,是张老师在民族中学时的学生。他告诉我们:“‘红色教育’背后,其实是女子高中党的建设,‘革命传统立校,红色文化育人’的基点,正是‘党建统领教学’,我们看到了支部书记张老师的带头作用,也要看到一套机制与团队的‘梯次作用’。”王平说:“女高每个周末的校会,都像一次民主生活会,大家先学习时政,再围绕教学批评与自我批评,有时从晚上八九点开到凌晨一两点。”
女高的会议室里,满满一大柜子都是老师们的学习笔记本。从最新的十九届六中全会公报全文抄写和学习心得,到党章认真抄写,再配上满满一面墙的各种荣誉,这个房间成色很足。这其中赫然可见党支部书记张桂梅的学习笔记,她将十九届六中全会的公报抄得工工整整。很难想象,平时张老师那么忙,那双贴满膏药的手,如何在华坪的冬天一笔一划写下这笔记。同样难得的是,每个老师,包括学生手抄的党章,都认认真真、工工整整。
姚福燕是华坪女高政治老师,也是2008年面向党旗宣誓的六名教师之一。有种声音认为:要是哪天张桂梅干不动了,女高也就垮了。对此看法姚福燕有些不认同:女高一开始就抓党建,党员老师平时就是不一样,办公室端茶倒水、打扫卫生都要带头,给学生捐款都要多掏点。她反问:“一开始那么难都没垮,张老师这么多年影响带动了,反而容易垮?”
是的,在女高,有一支超能奉献的教师队伍,有一个特别能战斗的党支部堡垒。2008年,女高刚建起来还没有围墙和保安,是老师们住在教学楼守护着学生们,一住就是整整7年。有学生生病,不管白天还是深夜,都会有老师送她们去医院,还会给困难学生垫付医药费。亲其师,才能信其道。很难想象,如果女高的学生不发自内心地敬佩认同朝夕相处的老师,“红色教育”如何让学生真信真懂?还怎么培根铸魂?
女高的“红色教育”并不是只给学生们提要求,要干这要干那,而是从支部书记到普通党员,从校长到普通教师,从老师再到学生,形成了一个紧密传导的链条,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正能量在其中不断激发扩散。
4
四问:
是不是孤芳自赏
其他地方、学校学得来吗?
2022年元旦,华坪女高在操场办了场红歌大赛,《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我们走在大路上》……学生们热情饱满开唱,还跳起《红梅赞》。“进来听的人也感慨,说唱得真好真有劲啊”,张桂梅“凡尔赛”式回忆:“可不有劲吗,我们是发自内心认同这些歌里唱的。”
每周一女高会和一些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一起,从升国旗仪式开始联合进行“红色教育”,打开大门大方亮相,和社会联动接受思想政治洗礼。
王平认为,做好“红色教育”,首先就是党建引领,加强组织建设。其次是思想政治建设,包括师德师风等,从思想上把党性意识、红色文化树起来。三是打造校园文化、设计好载体。当然并不是说要照搬女高模式,百花齐放,都需要摸索出适合自己的路子。
尹发沅认为,红色文化氛围很重要,不能是项目式点缀式的,做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她说:“更不能用‘红色教育’去禁锢学生,不能把放眼看世界丢了,削弱学生的思考创造能力。”
张桂梅之前担心:很多女高学生毕业之后上了大学,会不会跟其他学生格格不入。事实上,后来她发现,很多女高的学生到了大学,带动着她们身边的人一起加入到红色文化学习当中,很多女高毕业生大一就报名去支教——她们的人生方向更为明确,步子也扎实。
华坪县永兴乡中心学校管理着9所学校,共88名乡村老师,大多数是小学老师。校长李顺海51岁,从事山区教学32年。他带着老师们学习张桂梅,让红色文化在山沟沟里扎下根。“张桂梅的家访之路,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要重新走一遍,886个学生,每个学生都要家访到。”李顺海说,家访既是让老师们更了解孩子,也是让孩子们知道,在老师心里他们多重要。
中心学校的中心校就在永兴乡政府驻地,距离县城一个多小时车程,学生由9个民族组成,且全为寄宿制。教学楼梯前有一块可移动式幕布,李顺海说:“条件有限就用这种简易舞台,同学们表演红色课本剧、唱红色革命歌曲、红色诗歌朗诵,从小耳濡目染,从小坚韧不拔。”
在华坪县中心人民小学,从2017年开始抓“红色教育”。校长兼党支部书记李庆英告诉我们,学校也是党建引领,有什么事党员先上,老师带着孩子们做抗疫英雄手抄报,听革命故事,让红色种子播种发芽。
目前华坪县正在制定方案,把女子高中“红色教育”的经验在全县68所学校内借鉴推广。尹发沅认为,随着国家“双减政策”的落地深化,如何填补学生课业负担减轻后的“空白”,“红色教育”应有一席之地,也值得各地中小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