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次去南方打工的事情,借一句经常活跃在影视和小说中的台词,叫一言难尽。短短的十七天里,我从一名从未经历过现代大工业的脱产大学生蜕变成一名普通工厂里的劳动工人,亲身经历了生产的第一线,亲眼见识了工厂制度压迫下的新工人群体,亲耳听到了工人们无奈的叹息,所经历的现实冲击难以用一两句话总结和概括出来。下面我将按时间顺序对我这次经历中的所见所闻进行总结和分析,以展示对大家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工人群体,剖析他们的苦难,倾听他们的诉说。
我在8月5号到了深圳的一个工业区,并在当天下午去该工业园区的各个工厂找工作。但有点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我和陪我一起找工作的同学们在工业园区找了三个小时,所遇到的厂几乎都不招工或者只招少量女工。即使有的厂贴出招工广告标明不限性别招少量普工,但拨了广告上面留的电话打过去,要么是没人接,要么是人已经招满了。而且一路找来,我们也碰到了不少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年青人。他们在附近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要么是厂里不招工;要么是厂里只招临时工,但工资特别低;要么是只招女工。所以那天下午的找工作之行,只能草草收尾了事。
这种找不着工作的现象是怎么一回事呢?从各个工厂内部来分析,该工业区的很多工厂目前没有扩大再生产的打算,或者不少工厂的工人没有辞工现象,导致工厂里没有多余的工作岗位可以提供。再考虑到当前的经济形势,工厂缩减或保持当前生产规模的可能性远远大于进行扩大再生产的可能性,所以缩减工作岗位或不再招工这种做法对这片区域的资本家们来说,是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的“明智”做法。另外,深圳2016年的基本工资是2030元每月,位列全国第一位,因而深圳的许多工厂选择迁移到最低工资水平较低的城市进行生产,以降低可变资本(工资)的支出,提高利润率。所以从宏观上来看,深圳工厂的绝对数量呈下降趋势,所能容纳的劳动力自然也呈下降趋势。
女工为什么有就业“优势”
另外,我在深圳找工作时发现,女性比男性好找工作,而且不少厂里女性的工资比男性高,也就是说,在工业园区里找工作和计算报酬时,女性处于比男性更有优势的地位。看样子主流社会中女性处于弱势地位的状况在工业园区里发生了反转。那是否意味着在工业园区里女性真的受到了特殊照顾呢?恰恰相反,它仅仅说明了工厂里资本对女性的压迫更加严重罢了。工厂对女性开绿灯,是基于这样一些事实:在厂里工作时女工比男工认真细致、女工更容易进行管理、招女工时不用像正规公司那样顾虑女工的怀孕生产问题。如果说目前的主流社会还在以女性的生产和哺乳、吃苦耐劳能力等问题对女性进行歧视,并借此打压女性的正常权益,进而导致女权成为当今社会的一个热点问题的话,那么在工厂里,资本家们则利用占有生产资料这一巨大优势,直接或间接辞退掉怀孕女工,并采用金钱利益收买的办法,尽可能扩大符合他们期望的活劳动提供者(不眠不休,价格低廉,容易管理的人形生产机器,而同等条件下,女工更容易管理)数量,以降低生产成本,提高利润率,满足资本增殖的渴望。相比较之下,更容易闹事和不服管的男工自然就受到了资本家们的歧视。所以,如果说主流社会对女性是小打小闹的话,资本家们对女性就是大打出手了,而工厂里女性比男性更具有优势这一现象,仅仅说明女工所受到的资本的压迫和剥削比男工更加严重和彻底罢了。
“高”工资的秘密
在深圳找工作无果后,我在8月6号转道去了惠州的一个工业园区(惠州的最低工资标准为1350元每月)。那里的不少工厂都在大量招工,给出的招工条件也相当诱人:每月工资为3000-4000元,工作时间按照各班线的生产计划安排,包吃住,有全勤奖、生产优秀奖等等。看着条件还不错,我就挑了一家工厂进去了。但等到真的进了厂,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每月3000-4000的工资有点不对劲。以我所进的那个厂工时和开出的工资为例:一个月基本工资1350,每天8:00上班,每工作两小时休息十分钟,中午11:30午餐,有四十分钟的午餐时间,中午12:10上班,中间休息十分钟,晚上17:00下班,同样四十分钟的用餐时间,晚上17:40上班,加班到几点以班线当天的生产计划完成情况为准。我们在这里算一笔账:每个月的法定劳动日为21.75天,1350除以21.75再除以每天的法定劳动时间8小时,结果是7.76,也就是说,该工厂的小时工资为7.76元。我们假定一个月里,工人每天晚上加班三小时,晚上20:40(这个时间点下班工人们已经基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出去进行娱乐活动了,大多数工友是回去洗澡,吃点夜宵,躺在床上刷一两个小时手机就睡了)下班,那么一个月里晚上加班的时间为30*3=90小时,周末每天加班8小时,那么周末加班64小时,这样工作下来,所得工资=1350+7.76*90*1.5+7.76*64*2=3390.88,也就是说,就算工人每天都在工厂里加班3小时,周末也不休息,不顾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每天都完全将自己的私人生活时间用于像机器一样地向资本家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上,月工资也才3400元左右。与掌握大量生产资料的资本家们的高额利润相比,出卖自己劳动力的工人所得的工资实在少得可怜。在主流社会的话语圈子里,掌握生产资料的资本家们“管理生产,兢兢业业地做高端工作,从而获得自己的合理收益”,素质低下的工人们“没有文化,只好做底层工作以换取工厂主的布施”。但是当工人为了微薄的工资在工厂里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时,外表光鲜的资本家们在干什么呢,他们真的在“兢兢业业地”从事脑力劳动?作为一名普通大学生,我无法踏入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也无法去罗列他们的生活细节并进行分析,但我们可以从关于当今富人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中看出一些端倪。
工友们所付出的劳动与所获得报酬的反差和资本家们的劳动与报酬的反差形成了极致反差。
但这种彻底出卖自己劳动力以换取微薄报酬的美梦总是和现实有差距。当我身边的工友们到领七月份工资条的时候,相当多的工友们仅仅领到了2500左右的月工资。显然工友们在七月份并没有机会去长时间加班,也就是说,我所在的那个工厂七月份的生产量维持在让工友们少量加班的水平(如果有足够的订单,毫无疑问资本家们会强制工友们加班,因为在扣除支付给工友们的加班工资后,资本家们仍然有相当的利润空间,资本家们十分欢迎工人加班),而且据工友们反映,这家工厂近几个月来的工资都普遍偏低。在这家工厂做了7个月的工友和我说,他在厂里做了七个月,仅仅有三次拿到了3000块的工资,其他的月份都是两千多。从工厂订单持续低迷的现象来看,当今中国经济下行对生产的冲击无疑是非常巨大的。
厂规大于劳动法
说起工友们的工资,就不得不说工厂是如何发放工资了。我所在的那个厂工资并不是当月发放,而是会扣押二十天,也就是说,每个月的二十号领上个月的工资(这种扣押工人工资的做法非常普遍)。当然,工人们的工资本应该当月发放,但工厂为了“留住”工人,普遍采用了扣押工人20天工资的做法。要离开某个工厂有两种方法:要么是走工厂的辞工流程来正常辞工,这样工友可以拿到全部工资;要么自离,但是工友至少拿不到二十天的工资,因为当工友在某一月的20号拿到了上个月的工资并自离走人时,他/她就没有办法通过正常手段拿到这个月20天的工资。但如果想通过工厂的正常辞工手续辞工,那至少得再为工厂工作3到4个月才能够拿到全部工资走人。厂方对这些做法的解释是这些都是工厂的规定,辞工和工资必须按照工厂的规定来,在厂里就得遵守厂里的规定,没有人能够例外。但这种完全站在资方立场的解释明显是苍白无力且违反法律的。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为了获取大量廉价劳动力而采取的对工人的非法人身控制,是为了资本家的利润最大化服务的。对于厂里的规定和劳动法相悖这种现象,惠州一位小资本家这样说过:“劳动法? 我告诉你们,厂规大于劳动法,这是我给你们上的人生第一课!”
剩余价值的生产
我所工作的那条生产线组装功能机,每天的产量定额为2500台。而此条生产线上的30名工人为了完成生产计划,每天要加班四个小时到五个小时(这条生产线为新组建的生产线,工作速度只有老生产线的一半左右,每天加班到很晚是常态)。假如此条生产线上的工人每天加班4.5个小时,那么30名工人每天的总工资为(7.76*8+7.76*4.5*1.5)*30=3433.8元。假设生产线上每台功能机的最终售价为100元,那么此生产线一天的产品最终在市场中的总售价为250000元,而做组装的工人的劳动报酬所占的比例为3433.8/250000=1.37%。受限于我当时在工厂里所能接触到的信息的限制,我没有办法算清楚厂方在这条生产线上的利润,所以没有办法计算这条生产线的剩余价值率。但是从做功能机组装的工人的工资占整台功能机售价的比例来看,工人群体所承受的经济上的压迫和剥削无疑是十分严重的。而且毫无疑问,工人的工作效率越高,工人所受的压迫和剥削就越严重。通过提高劳动强度、提高劳动效率,在一定时间内就能得到更多的利润,这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相对剩余价值”的剥削。
工资补偿了工人的付出吗
车间的工作条件十分差。机器运转产生的噪声、工人工作时产生的有害气体都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而且工厂中没有为工人配备相应的防护措施。整个车间里弥漫着一股焊锡产生的化学气体味道,每次进去鼻子的反应都特别明显;工人们想要相互交流,必须大声说话或者相互靠近,否则就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但讽刺的是,车间的墙上却张贴着好几种有害气体的警示标志并提醒工人需要带防护面罩。毫无疑问,这些标志贴在这里肯定是给人看的,但至于这些标志是给谁看的,那肯定是给有需要的人看的嘛。
如果说噪声及有害气体是对工人的身体健康造成了一定影响的话,那现代大工业的流水线无疑使工人的身体负担成倍增加了。现代大工业中,流水线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它将原来极度依赖工人技术的劳动拆分成简单的动作,使得工人从事的工作变得简单零碎,却同时极大地提高了生产的效率,使得商品的大批量快速生产成为可能。但在提高生产力的同时,它也使得当今社会制度下的生产关系变得对工人更加不利。流水线简化了劳动,改变了工人掌握一定生产技术,从事复杂劳动(相对于今天流水线上的工作)的局面,使得资本家们对工人工作能力的要求降低,工人成为了可以随意更换替代的工业生产零件。工人也因此进一步丧失与资本家议价的条件,使得自己进一步受到更加眼严酷和彻底的剥削。至于当今生产条件下流水线带给工人们的压迫,我会在下面谈到。
我所在的那个工厂中,流水线上的工人们每天需要将几个非常简单的工作重复几千遍才能完成当天的工作。在此期间工人们几乎得不到休息,也很少有机会去和别人交流。当流水线上的产品送到自己面前时,工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埋头快速重复分配给自己的那几道工序,然后将产品交给下一个人。几千遍这个数词听起来并不是很有分量,但是当自己亲手去做时,才发现这样的工作一点都不轻松。更可怕的是,流水线上所有的工作几乎都是纯身体层面的劳动。流水线不需要工人们的大脑,它只需要工人们的双手。或许短时间的纯体力劳动对人并没有什么危害,但是当工人们长年累月地从事这样劳累、枯燥、没有出路的简单工作时,工人群体的脑力无疑会受到极大损害,工人会丧失自我意识,最终变成资本家们所期望的没有自我意识的生产机器。
在我所在的那个车间里,每到了那异常宝贵的十分钟休息时间,大部分的工人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然后抓紧时间在工作台上打一会盹来消除疲劳。放眼望去,工人们就像是一片片被风刮倒的麦子,他们正利用这短短的这十分钟,在这片小天地里喘一口气。一位工友这样说过:“这里就像是监狱一样,我们被关在这里头,根本出不去,每天上工累得要死要活地做同样的事,我们这样和犯人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工人出卖的不仅仅是劳动力,还有恶劣的劳动条件、高强度的劳动对身体、对脑力的损害,但是这些损害又无法在工资中体现,因此,所谓“干一天活得一天工资”的说法不仅不科学,还无视工人受到的全方位剥削,是资产阶级对工人的洗脑学说。
只有深入工厂劳动,才能体会工人的疾苦,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政策、法律制度的制定者、执行者必须深入基层才能更好地维护劳动者权益。否则,我们的工人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入那些国外资助的NGO的怀抱里,因为在他们看来,能为他们维权的就是好的,这对我们的国家安全而言无疑具有极大的风险。而某些政府官员为了所谓的经济增长无视工人权益、维护资本的做法显然是短视的、极其危险的。我们大学生应该积极地深入工人,为工人的权益鼓与呼,为维护社会主义国家的制度优越性发挥自己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