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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绍光:美国“进步时代”的启示

作者:王绍光   来源:红色文化网  

美国“进步时代”的启示

《读书》2001年第八期

王绍光


如果老外注意到咱这儿的税收,
定会纳闷我们哪有什么自由
样样事情都得纳税, 包括晒了天上的日头
马一备鞍就得上税, 不管它是奔驰还是慢走
另外的收费更加邪门, 真可叫作无奇不有
写自己的姓名, 进山打野兽
夜里点灯, 墙上开口
红白喜事, 购买销售
当官的样样都要把税抽
死神也帮不了你的忙, 见阎王之前还得把税款留.

--阿龙

谁是上面这首打油诗的作者阿龙?   如果让读者猜,
十有八九人们会认为他是位名不见经传的
当代中国民间诗人, 这首诗是以夸张的手法抨击怨声载道的农村三乱。其实阿龙的原名为
Anon, 是十八世纪英国诗人, 这首诗作于1784年。 我们引用这首诗的目的是为了点出一个简
单的事实: 中国农村目前的种种乱象在发达国家的历史上也曾存在过。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污腐败肆虐横行决不是当代中国农村独有的现象。其它国家的经验显示,要解决这些问题,出

路在于制度创新。美国在“进步时代”(the Progressive Era, 1880-1920) 的财政制度建设
就是一个例子。
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美国在十九世纪末面临的问题与中国今天面临的问题非常相象。那

时的美国也是腐败横行,假冒伪劣猖獗,重大灾难屡屡发生,社会矛盾异常尖锐。 但危机也
是转机,美国在这个时期进行了一系列深刻的制度建设 (state-building),其现代国家的基
础就是在这个时期奠定的。 到20世纪20年代,美国已建立了一个高效的现代国家机器
(regulatory
state)。没有在进步时代打下的基础,罗斯福的“新政”不可能成功,“福利国
家”(welfare state) 不可能出现,美国资本主义的命运也许完全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进步时代”也是美国现代财政制度的成型期。在此之前,美国财政制度既杂乱又低效,藏污

纳垢,完全不对民众负责。就收入而言,那时的税种极多,凡是想像得出的名目都可用来向民

众征税,与今天中国多如牛毛的收费和罚款差不多。但那么多税种却无法使国家汲取足够的财

政收入。就支出而言,那时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预算。每一个政府部门自己争取资金,自己掌

控开支。一级政府并没有一份详尽而统一的预算。这样,民众和议会都无法对政府及其各部门

进行有效的监督,为贪赃枉法留下无数机会。
在进步时代,美国从收入和开支两方面对其财政制度进行了彻底的改造。
在收入方面,最重要的变化是引入了个人所得税和公司所得税。当然,引入所得税曾遭到保守

势力的顽强抵抗。他们耸人听闻地说,所得税体现的是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原则。最高法院

也宣布这种税违反美国宪法。不过,形势比人强。到1913年,50个州中有42个州批准了宪法第

16条修正案:“国会有权对任何来源的收入规定和征收所得税。”
相对以前杂七杂八的税种,所得税有三大优势。一是简单:用一个税种替代了一批税种;二是

公平:税负是依据经济能力分配的;三是高产:这一类税产生的收入比其它任何税种都多。这

三大优势有助于缓解美国当时面临的严峻挑战:急剧的社会变迁引发尖锐的阶级冲突,而政府

缺乏再分配能力应付种种危机。在以后的年代里,所得税在美国财政制度中扮演了“挑大梁”

的角色。事实上,所有发达国家都或迟或早经历了引入所得税的过程。现在,所得税在所有这

些国家都是最重要的税种。
在支出方面,最重要的变化是引入现代预算制度。直到20世纪初,在美国,所谓预算不过是一

堆杂乱无章的事后报帐单。对政府某部门的拨款只是一个总数,开支分类是没有的,细目也是

没有的,不准确,更谈不上完整。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虽然号称民主,民众实际上根本无法对

政府行为进行有效监督。结果,腐败现象屡禁不绝。
人们对腐败的厌恶和愤怒成为了改革的动力。 1905年,一批人设立了旨在推动纽约市预算改
革的“纽约市政研究所”。今天大名鼎鼎的“布鲁金斯研究所”(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便是由它演化而来的。这些预算改革者指出,预算问题决不仅仅是个无关紧要
的数字汇总问题,而是关系到民主制度是否名副其实的大问题。没有预算的政府是 “看不见
的政府”( invisible government),而“看不见的政府”必然是“不负责任的政府”
(irresponsible
government)。“不负责任的政府”不可能是民主的政府。预算改革的目的就
是要把“看不见的政府”变为“看得见的政府” (visible government)。“看得见”,人民
才有可能对它进行监督。 在这个意义上,预算是一种对政府和政府官员“非暴力的制度控制
方法”(institutional method of control-without-violence)。 改革派的意思很清楚,与
其对人们的愤怒置若罔闻,听任矛盾激化,不如进行预算改革,缓和阶级冲突。
那么,什么样的预算才算是现代意义上的预算呢?
首先, 它是一个关于未来政府支出的计划,而不是事后的报帐。
其次, 它是一个统一的计划,包括政府所有部门的开支。
第三, 它是一个详尽的计划,要列举所有项目的开支,并对它们进行分类。
第四, 对计划中的每项开支都要说明其理由,以便对开支的轻重缓急加以区别。
第五, 这个计划必须对政府的行为有约束力:没有列支项目不能开销,列支的钱不 得挪作
它用。
第六, 这个计划必须得到权力机构 (议会) 的批准,并接受其监督。
第七, 为了便于民众监督,预算内容和预算过程必须透明。
当时,美国反腐败还有另外一支生力军,即所谓“耙粪者”(muckrakers),或以揭露黑幕为己

任的新闻记者。但预算改革者的思路与“耙粪者”很不一样。后者把重点放在反腐败上,而前

者认为,防腐败比反腐败更重要。在预算改革者看来,腐败不是人品问题,而是制度问题。只

要制度安排上存在大量漏洞,腐败的出现是必然的,不管花多大力气反,不管惩罚力度有多大

,效果也不会明显。因此,要降低腐败出现的可能性,重点必须放在堵塞制度漏洞上。预算改

革的目的正是为了堵塞制度漏洞。
在预算改革者的敦促下,纽约市在1908年推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份现代预算。当然这份预算还

很粗糙,只有市政府的四个主要部门拿出了分类开支计划。以后几年,纽约市的预算日臻完善

。到1913年,预算文件已从1908年的122页增加到836页。纽约市的经验很快引起了美国其他城

市的兴趣,它们纷纷索要“市政研究所”编制的“市政会计手册”(A Handbook of
Municipal
Accounting),并派人到“市政研究所”举办的培训班学习。不久,“预算”这个词就象“民
主”和“社会正义”一样变成美国的日常用语,任何政治参与者都能朗朗上口。到1919年,全

国已有44个州通过了预算法;到1929年,除阿拉斯加外,所有的州都有了自己的预算法。 初
战告捷后,纽约市政研究所的大将移师美国首都华盛顿。在它们的努力下,国会终于在1921年

通过了“预算与会计法”(the Budget and Accounting Act)。至此,美国的预算改革可以说
是大功告成了。
看似不起眼的预算改革对美国后来的政治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方面,它将各级政府行为

的细节第一次展现在阳光下,有效地遏制了腐败的势头,
从而改善政府与民众的关系,增强了
政府正当性。另一方面,它加强了政府内部的统一集中领导机制,提高了政府整体运作效率,

造就一个更加强有力的政府。预算改革前,美国各州政府和联邦政府都是由议会主导,威尔逊

总统把它称作“国会政府”(Congressional
government)。预算改革将权力转移到行政部门,
促使了美国现代总统制的形成。人们一般认为,罗斯福的“新政”挽救了美国的资本主义。这

种看法只对了一半。如果没有预算改革作铺垫,即使罗斯福有实行“新政”的愿望,分散而低

效的体制也完全可能让他的计划无疾而终。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预算改革对缓解美
国社会矛盾,挽救资本主义体制功不可没。
美国的经验对我们至少有三点启示:
第1, 公共财政制度是国家政治体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第2, 其重要性不第3,
下于选举制
度,第4, 政党政治,第5, 议会制度和舆论监督制度。
第6, 从收入和支出两方面改造公共财政是遏制腐败,第7, 加大政府透明性,第8,
调节收
入分配,第9, 缓解社会矛盾,第10, 增强国家能力的制度条件。不第11,
改造公共财政,
第12, 无论是基层民主,第13, 还是更大范围的民主,第14, 都难以发挥实效。改造公共
财政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政治改革的过程。
第15, 改造公共财政是政治改革的最佳切第16, 入口。它是低调的,第17, 不第18,
会过
分提高人们的期望值;它是具体的,第19, 比抽象谈论“政治民主”更容易操作;它是务实
的,第20, 可以在不第21, 太长的时间里产生看得见的变化。

Sven Steinmo, Taxation and Democracy: Swedish, British, and American Approaches
to
Financing the Modern Stat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 Jonathan
Kahn, Budgeting Democracy: State Building and Citizenship in America, 1890-1928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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