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的现实性,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现实性意味着两件事情。首先,它意味着话题性。比如,鉴于我们此时此地所面对的实际情形,就我们的议程中所做的安排而言,有些东西就是现实的:所提出的某个问题,或是所给出的某个解决方案。其次,它意味着真实性。有些事物是现实的,这就意味着它不仅仅是。处于议程中的。,不仅仅是可能的或是潜在的,而是指在当下!在这里已经成为真实的,是具有客观效果的。共产主义的现实性。这样一个语段结构,就表明了共产主义作为对于资本主义的暴力!非正义或非理性的回应,不仅仅是值得的,而是在某种意义上是已经现存的,表明了它不仅仅是一项使命,而是一项工程。
因此,应该以下面的形式来提出问题:从现实性的上述两层含义中我们可以想到些什么?但是问题在于共产主义本身——我是指我们关于共产主义的观念——已经假定了与之相配的那些东西。事实上,我们对于共产主义的现实性的询问是依赖于两条马克思主义的公理的:第一条公理是:共产主义不是一个理念。它是生活的某种现实形式。民主意味着自由和平等,但却只是体现在法律和国家的分离的个别形式之中,而共产主义则是其可感知的真实性,是嵌人于某种现存的共有世界的形式之中的。第二条公理是:这种现实的生活的形式并非具有良好意愿的个体的聚合,即试图通过体验集体生活来对抗自私和非正义。它是对于已经现实存在的某种普遍性形式的充分实现。它是某种已经存在的集体性理性力量的完成,如果说这种力量是已经存在于与其对立的形式之中,那就是存在于私人利益的特性之中。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类的集体性力量已经存在,即具体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片面形式之中。我们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它们的集体性的和主体性的重新占有的形式。
于是,唯一剩下的问题当然就是“唯一”本身了。但是,据我们所知,这里的困难之所以能够被克服,要归功于另外两条公理。首先,存在着某种物力论,其内在倾向就是将这些集体性力量现实化。在集体性力量之中起作用的那种“未曾分化的”力量,将引发对于资本主义的“私有性”形式的毁灭。其次,更进一步,物力论突破了所有其他形式的共同体,即所有具有“分离的、个别的”形式的共同体,而这些形式常常是由国家、宗教或者是传统的社会联系来体现的:通过下面这种方式“唯一”的问题被推翻了:共产主义所表达的集体性的重新占有,被证实是可能的共同体所具有的“唯一”形式,在所有其他共同体瓦解之后,它依然留存着。尤其是,共产主义的必然性也就意味着政治的不可能性。
在我看来,我们对于共产主义的现实性的态度依然是在照搬所谓现实性的辩证法,即内在于我们关于共产主义的观念之中的这种辩证法。就此而言,共产主义在1847年或是在1917年所具有的现实性,既不过多也不过少。尽管我们就此可以声称共产主义的现实性是能够体现为某种具体的现实性的,但是我们其实并不足以指出,相比之下,资本主义已经取得的成就会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或是无意义的。我们必须要证明的是,在以往,在资本主义的内部,共产主义具有更多的现实性,并且是在实际上起到了更多的作用。我们必须证明,不论是作为一个可感知的共同世界的物质性有形物,还是作为某种理性的非物质性形式的完成,或是作为物质性有形物和非物质性无形物的结合,共产主义都是现实的。
按照这种方式来进行考察,很快就可以对问题给出一个“特制的回答”,这就是:共产主义已经存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之中了,这要归因于这种生产的新的形式。原因可以总结如下:在当今的资本主义生产所生产出来的东西中,物质性的货品越来越少,而用以人类沟通交流的服务或手段却越来越多了。正是因为其生产的物质性要素越来越少,也就越来越多地避免了对货品以及虚假的崇拜物进行占有的状况。资本主义生产正在日益成为全球性网络的生产,这种生产是无形的集体性智识的可感知化的有形物。当今资本主义生产得最多的东西,并非用于私人占有的货品,而是人类交往的网络,在其中,生产、消费和交换不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在同一个集体性工序中相互匹配的。据此,就有可能使得《共产党宣言》中的两种说法相吻合:资产阶级实际上将成为他们自己的掘墓人,就犹如“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后现代的那些非物质性的所有事物,将构筑起一个可感知的世界的现实性,这个世界也就是集体性智识的表现形式。只要所有其他形式的共同体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性而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上述情况便将越有可能会发生。共产主义将比以往更加现实,因为资本主义的网络化的力量会使得民族国家的力量和政治行动的力量都围绕它来进行展开,并且变得越来越无效。最终,其现实性,在民众的未分离的生活形式中,将成为存在历史的最终表现形式。我们所说的今日的共产主义,必然是本体论意义上的。
尽管我本人并不这么肯定它必然如此,但是我能够肯定的是,它将第一次破除某种特定类型的本体论。它将摆脱我称之为本体一技术狡计的思维方式。所谓本体一技术狡计是由两个主要的步骤构成的。第一步,将构成了我们的历史性世界的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过程和自相矛盾的东西,等同于对某种本体论决断的实行,等同于对某种涉及存在历史本身的承诺或威胁的实行。第二步,将那种实行的手段,等同于这种或这类技术的操作,在这种操作中,存在的非物质性工序可以与生产的物质性工序相配。一个多世纪以来,在我们这个坚实而乏味的世界中,电子学、放射线照相术、广播、电视、计算机以及移动电话,作为非物质性的人类智识的代表依次出现。但是,其实并不存在什么非物质性的智识,也不存在什么存在历史的法则,这种法则能够让集体性智识力量的分离的实施形式得以合并。全球化的电脑化智识网络是一回事,全球化的资本主义智识则是另一回事,而任何人的智能的社会化也仍然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我们自己不是什么非物质性的存在物,我们就会要消耗食物、穿着衣物或是使用电脑,而这就会产生工资低廉的工厂工作、工资低廉的家中工作、“非法”移民的地下工厂等等,并以这些形式来实施资本主义的集体性智识,这些形式要比那种非物质性的人类交往形式实施得更多。非物质性的生产不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全部,非但如此,而且也没有明显的论据可以将非物质化等同于非商品化。
让我们借用一个艺术实践和人类智识财产领域的例子。三十年前,那些概念艺术家们就曾经宣称要脱离商品化艺术,即不再创作可供私人收藏的固体艺术品,而只创作那种将观念呈现出来或空间化的特殊艺术形式:一堵墙上的一个洞、穿过一座建筑的一道裂隙、沙漠中的一条路径等等。在所有这些东西中,智识和艺术财产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艺术财产本身的观念发生了转换。现在,艺术家们日益被看作是这种观念的拥有者和卖家,人们也乐意为此埋单。这就意味着,这样智识替代了其产品。但这也意味着私人财产的某种激进化。不是废默私人占有,非物质化的概念和形象变成了私人占有的最佳避难所,这个避难所的实在性就相当于其自我合法化。
这就向我们展示了,集体性智识的各种不同表现形式并不能相互配合。如果存在着一种共产主义的智识力量,它绝不会是虚拟空间的。那些能够把计算机拆解成小部件并且能够把它们组合起来的人所具有的能力,不仅仅可以体现在计算机上,而且也可以体现在所有集体性生活的事物上。这是任何一个人的能力的集体性的具体化,是没有“资格”通过任何限定性特权(出生、财富、科学等等)来发挥力量的那些人的力量。这是“无限定的”人们的特殊的和自相矛盾的力量。
在很久之前,柏拉图就曾以民主的名义使这种力量蒙上了污名。在《异议》一书中,我曾试图给予“限定性的缺失”一种积极的意义。我尝试性地把假定的民主的“裂隙”等同于政治原则本身,这是由政治赋予意义的,因而是一些不同于国家机构或是权力争夺的东西:某种特殊“总体性”配置,这成为了任何集体性事物的补充:无限数量的总体,并非意味着“被排斥”,而只是意味着任何事物。
在这种意义上,政治就是智识的某种特殊的补充物,是对于平等的智识的集体性实施,或者说是对于某种智识的实施,这种智识是任何人都具有的能力。这意味着“集体性智识”的实施,总是有着各种不同的形式,并不存在什么共同的本质可以被贯彻于某种非分离的生活或是某种非分离的共同体之中。平等智识的政治性实施总是处于智识“集体化”的其他形式(军事命令、君主制、圣职、贸易等等)之后。这就意味着它是以各执己见的形式出现的。
我所说的各执己见不是某种利益!观点或是价值之间的冲突,而是指集体性智识的两种可感知的具体实施形式的合并。政治,作为任何人的能力的具体实施,构成了其自身的一个可感知的世界,它成为了对由国家权力、军事、经济、宗教或是学术权力构成的可感知的世界的补充,而这些东西则正是集体性智识的私有化的力量,亦即对于集体性智识资源的排他性占有的形式。政治构成了它自己的可感知世界,它对抗着这个世界,并同时又内在于这个世界"它要在这样一种结构中或者说在这样一种各执己见的情况下实现“共产主义的智识”,这种结构构成了一个讨论和实践的网络,但却又是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之中构成的:这个世界本身是由合并私有化的集体性智识的全部形式建构起来的。政治就是作为一种补充物来运作的,当然这要冒下述风险,即看着这种补充物被这些世界中的一个所吞噬,主要是被国家权力和攫取国家权力的争斗所吞噬"政治上的各执己见构成了实施某种集体性智识力量的舞台。但是这些舞台从来就不是为了某个具有制度化平等的坚实的世界而搭建的。政治并不能够实现其作为自由和平等的充分补充物的诺言。
我们的共产主义就是作为对于上述“失败”的回应而诞生的。它是作为对于某种共有智识的可感知的共同体的承诺而诞生的,即取代那种具有共有经验的不同世界之间的分离状态。众所周知,共产主义诞生于两场革命之间: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和1848年的欧洲革命。《共产党宣言》发表于1848年革命的前一年。但是其中产生出共产主义观念的理论框架却要被追溯到五十年之前。那一时期,一些德国诗人和哲学家以他们的使命和他们民族的使命的名义建立起这些理论,用以回应法国大革命的失败。他们认为,法国大革命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新世界的使命之所以遭到失败,是因为他们要在法律和国家机构这种“僵死的形式”之中寻找这样一个世界,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没有能够追溯到问题的根源,从而把自由平等问题建立在它们真正的基础(亦即生活世界的构造)之上。现在,清楚地存在着一种自由平等的新形式,它开启了通向激进化的道路。这就是美学领域。康德式的智性和感性的“自由游戏”或是“平等”,对于形式和质料或是主动者和被动者这类等级体系的颠覆,表明了新的平等类型并不是要简单地废默国家的权力形式。
“审美的自由”,可以被并且确实是被做了相互对立的解释。第一个解释把审美领域摆明为一种与经验完全分离的领域,并且刻意保持如此。另一种解释则提出把自由作为一种新的革命的原则。这种革命(实现于生活世界的物质性之中)反对对共有事物做的任何分离性的个别化的实施"与作为补充物的和各执己见的政治共同体相反,这是一种真正的共同体。
一个真正的共同体的意思就是一个多方同意的共同体。而一个多方同意的共同体,并不是指某种在其中人人都意见一致的共同体。它是指一个在其中理智与理智达成一致的共同体。在这样一个共同体之中,共在的精神性感受被植人了有关日常经验的物质性感觉机制之中。这是一个非分离性的生活共同体,在其中,政治和经济、和艺术、和宗教、甚或是和日常生活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按照美学革命的方案,支配性的根基是相互分离的。因此,自由平等的充分实施也就相当于把集体性智识的各种不同形式重新统一到感知经验的一个相同的形式之中。这表明,集体性智识必须重新配置全部的物质世界,以便于使之转变成它自己的非物质性力量的产品。
这在最初就是席勒式的“人类美育”计划。在若干年之后,这就成为了“德国唯心主义的最陈旧体系的计划”,与国家的僵死机制相反,它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人民的机体,一种浸透了哲学思维的新神话赋予了它生命力,这表明了一种关于公共生活的新构造。五十年之后,这又成为了“人类革命”,即马克思所说的与骗人的形式民主相反的生产者的革命。而在两个世纪之后,这就是民众的活生生的共产主义,这就是由全球化网络的不可抗拒的扩张所传达的东西。
共产主义的现实性依然是关于那种原初设置的现实性。它是“美学”革命范式的永久的现实性。不幸的是,集体性智识的实施方案在构造它自己的世界的时候,从来不会带来一个自由和平等的社会。它要么将导致资本主义的集体性智识的世界性统治,要么将导致国家等级制度的绝对权力,后者宣称自己是联合劳工的集体性智识的体现。共产主义的现实性依然采纳着美学革命的范式,将人类经验的各个碎片拼凑起来"但我的立场依然是,现实性具有无限的现实性,这种现实性就是资本主义统治的现实性和苏维埃革命失败的现实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最好反过来看待这个问题:从共产主义的非现实性,从与“客观性”工序有关的集体性智识的体现平等主义力量的实施的永久性平静状态,转为集体性智识的非平等性实施的步骤。平静,意味着你属于但又不属于同一个时代,这就好比是乌托邦意味着你属于但又不属于同一个地方。成为平静的或是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者,意味着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必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规定着任何人与人之间的无条件平等,在这个世界中,除了由我们的共产主义的思想和行为本身所编织起来的网络之外,共产主义不具有任何现实性。
这就表明,并没有什么以资本主义生产的形式在起作用的“客观的”共产主义,没有什么由资本主义的逻辑所预见的共产主义。资本主义会生产出越来越多的非物质性产品。而资本主义本身的非物质性则永远要多于这种生产的非物质性。资本主义只能产生出资本主义。如果说共产主义表明了一些事物,那么这些事物就是与资本主义的逻辑完全异质性的,与资本主义世界的物质性完全异质性的"然而,并不存在除此之外的世界,没有另外的世界可供其构造出自己的网络。
成为平静的或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者,也就意味着在同时处于内部和外部。它意味着用我们的思想、行动和争取一个物质化和非物质化的共产主义世界的努力来进行构筑。这种“分离的”共产主义看上去可能是非常受约束的。但我却认为,我们必须再次肯定分离的共产主义力量的激进性,而不是去断言建立在资本主义发展之上的永远的共产主义,也就是断言建立在不朽的资本主义之上的共产主义的永久的现实性。这是一种有限制的共产主义,但是我们必须去对这种限制本身的力量进行实验。无论如何,这是一种唯一实存的共产主义。而经济全球化根本不能创造出什么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现实性”就是其批判的现实性。这是对于现实性观念的批判的现实性,而这是又建立在下述前提之上的:共产主义的力量内在于资本主义本身之中。共产主义观念并没有脱离马克思本想消除的困境。任一种共产主义都是一个过程。它是对于一个共产主义智识的感知世界的构筑。但是这种感知世界也正是由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人的能力的确认和示范所构成的网络,换言之,这是一个规划,其目的就在于,把由不同形式的集体性智识建立起来的不同世界融合为一个同一的共同体。如果这个规划确实存在着,我们就可以预言从中将会发生什么。有些人预言这将会导致一种新形式的极权主义,"对此我并不认同。如果说这种规划确实存在,如果说这是一个好的规划,那么我更担心的则是资本主义将会买断它,并且以自己的方式来实施它。(林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