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王琪究竟是“英雄”还是“逃兵”
唐驳虎
老兵王琪终于回到了故乡,但关于他身上的众多疑团尚还没有解开。以至于直到今天,在论坛里,在微博上,甚至在新闻的留言页下边,“英雄派”和“逃兵派”已经全面吵成一锅粥了。
其实,由于早期报道的模糊和混乱,自然引发了很多合理的质疑。
例如,战后中印边界必然是严格管控、分边把防的绝对禁区。如何能轻轻松松的离开军营请假出去玩儿?
众所周知,当时爆发战争的地区都是人烟稀少的山地,怎么跑到路边就碰上了印度红十字会的车辆?
同时怎么过了一会儿,又有中国红十字会的车辆出现更远的印度控制区?这些讲述是真的还是假的?
正因如此,出现种种质疑也是很正常的。不过,随着媒体记者报道挖掘的深入:
现在我们知道,王琪入伍服役是在兰州军区第55师,分配在工兵营二连三班当兵,二连主要负责渡河架桥保障任务,遇山开路遇水搭桥。
现在我们还知道,王琪脱离部队的地点是在达旺附近,时间是1963年1月1日(王琪自述),或者1962年12月31日(王琪班长回忆)。
如此这般,展开解放军官方战史《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史》和藏南地区地图,我们就能开始寻找答案,审视目前所有的媒体报道了。
达旺是哪儿?它在哪里?
达旺是藏南地区最著名的地点,位于藏南地区西端,离所谓的麦克马洪线不远,离山南地区的错那县的直线距离也不过50公里。著名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出生在这里。
至于什么是藏南,什么是麦克马洪线,什么是对印自卫反击战,什么是9万平方公里,限于篇幅无法一一讲述,更难细说成败得失。但相信关于这些概念,本文的读者都应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了。
【对印自卫反击战——藏南西端部分】
但为了搞清问题,涉及到对印自卫反击战的达旺部分,我们还是得先来了解一下细节。
简而言之,对印自卫反击战在藏南地区西端的作战分为两个阶段。
先是1962年10月20日至25日,恰逢举世瞩目的古巴导弹危机,西藏军区的419部队(原18军52师部队)和11师2个团等共一万余人发动反击,将越过麦线继续向北进犯蚕食克节朗的印军赶了回去,并乘胜追击,通过麦线上的棒拉山口,收复了达旺,击退印军6000多人。
随后,当时驻扎青海的兰州军区直属第55师奉命紧急增援这一方向,通过青藏公路汽车运输进入西藏,到达错那下车,后步行通过急造军路(临时修的简易公路),历时半个月抵达前线达旺。
11月18日,解放军三个师级部队共22000多人发动了第二轮更大规模的攻势。
通过迂回穿插,翻山越岭,在唯一的“一路长蛇”公路沿线,多点同时展开攻击,18、19、20、21,仅用四天时间,就跨过达旺河谷,攻占西山口(也名色拉山口),夺取德让宗、邦迪拉,一举推进近70公里。
当面的8000印军主力从未遭遇过这样突然的全方位攻击,一片混乱,被大批成建制歼灭,连后方的印度军政当局也都在全面撤退逃跑。
营级规模的前锋部队已经进抵查库,连级规模和更小规模的侦察分队进得更远,已经可以清晰俯瞰山脚下不到20公里外的阿萨姆邦大平原,也就是西藏和印度之间传统的习惯分界。
但奉总参谋部的命令,解放军的兵锋就此戛然而止。自22日零时起,主动停止进攻,不再继续前进,转入山林清剿残敌阶段。
一周后,中国政府决定单方面主动停火后撤,参战的解放军部队于12月1日开始,在打扫战场的同时,沿着公路陆续交替撤退,准备主动撤回到原先的实际控制线上。
但同时命令,参战各师的各工兵营,继续修通和改善从错那县到棒拉山口(也就是后方县城到麦线山口)的公路,尔后准备参加修筑中尼公路。
12月9日,中国军队全部撤出了邦迪拉,21日又全部撤出了德让宗。
根据官方战史的记载,也正是王琪走失的稍早时分,12月30日和31日,所有中国军队又从达旺河以南,全部后撤至达旺河以北地区。
先撤的是11师和55师,最后撤的是藏字419部队,压阵的是155团。他们回到达旺,刚好是1963年元旦。
这,就是从达旺又回到达旺的主要过程。
【元旦战场态势】
那么,不管是12月31日还是1月1日,这时候中国军队的布防态势就是,沿着达旺河以北布防,防御印度军队尾随的滋扰、偷袭和反扑。
而除了沿河布防警戒待敌的部队,尚还在麦线以南的部队主力,自然大多会驻扎在这片不大区域的唯一镇子达旺。
也正如王琪的班长张玉明所明确讲述的,当时部队就驻扎在达旺,这一点符合历史记载,符合空间逻辑,应该无误。
那么,这时会在哪里能够碰到印度的红十字会车辆?
据记载,1962年12月5日、13和19日、31日,中国在中印边境东段西端,分别在邦迪拉、德让宗和江村,向印度红十字会释放了被俘印军伤病员,约400名。
向对方转移战俘,自然要在己方控制的前线位置,防止对方的包围偷袭。
这5号的第一次,显然在当时的前线邦迪拉。
而中旬的两次,则是在后面一点的德让宗。当时中国军队已于9日从邦迪拉回撤到这里。
可见,中国军队是随着一步步后撤,随时调整在最前线与印方接洽的。
而最后一次发生在12月31日,也就是中国军队正从达旺河南全部撤到达旺河以北的同时。
由于中国军队10天前已经撤出了德让宗,向印度方面交接的前沿地带,就是只剩那个叫“江”的村子了。
在这里,以及从这里往南,通往印度的道路上,的确会有印度红十字会的车辆来回穿梭存在。
而从这里往北,河的北岸,中国军队是不会轻易把印度人的车辆(即使是红十字会的名义)放过来,即使进来也绝不让其大摇大摆孤身一车进入自己的防区的。
【河谷江桥】
那么,“江”是哪里?
它就在渡河之处,河南岸的山坡上。从西山口到达旺,唯一能走汽车的道路所必经之所。
这里的名字很简单,Jung,翻译成汉字就一个字,有人也写成“让”。但江的含义显然更合乎这渡河河口的位置。而更多的时候,按汉语地名习惯,混杂藏式地名,叫做江卡,或者干脆叫江村,这指的都是一个地方。
这时候,战场的态势泾渭分明——达旺河北岸,中国军队大军集中在这里,把守着要道,加之胜战之师的军威,手下败将印度军队不敢造次,越雷池一步。
达旺河南岸,中国军队已经完全撤回,印度红十字会接运己方被释伤俘的车辆人员已经抵达桥头堡江卡。
有人会问,31日那天会有车辆,1号呢?2号呢?3号呢?
笔者要说,以那道路当时羸弱的通行能力,以及那会低功率汽车走得还没有人快的蜗牛速度(老兵亲身回忆),还有江卡村那半山腰狭隘的场地,印度方面把百来号伤病员运上几天是完全可能的。
【咽喉锁钥】
如果读者此前看过笔者对川藏铁路的介绍的话,就对青藏高原的深切河谷有深刻的印象。
本来就崎岖的高山深谷,因为流水的切削作用,愈加险峻。而偏偏这里又是山谷和河道河流最窄处,唯一能搭桥过河的地方。
于是下大坡——过河——爬陡坡,陡峭山坡上一道道之字形的回龙坡道,成了青藏高原山区过河的常态。
而对于藏南地区来说,村镇散布在坡度稍缓、可以修建房屋聚落的半山腰,也正是常态。
从北岸高处看南岸的江卡全景,九曲回肠,极尽蜿蜒的爬坡道,这一段的高差是1300米
看看这片河谷,从2500米的达旺,下到2000米河谷,通过唯一能过车的桥(中国方面称其为“东新桥”),再爬到2600的江卡,再继续攀升,穿越十几公里的高寒山谷,翻越4200米的西山口……这就正是藏南仅有的几条能通车道路之一。
这一路上,狭门关隘比比皆是。再大的部队也只能一字长龙,逐次通过,造就了易守难攻的交通格局。也正因如此,当时布防的印度军队对逐次拦截,层层防御中国军队很有信心。
更加上他们撤退时用炸药把东新桥一炸了之,觉得中国军队除非插了翅膀,是根本过不来了。
谁想到,中国军队利用达旺山下仅能走人的钢索藤框“真卡儿桥”(藏字419部队的3个团),又到上游30公里的廷布(也写作丁布),抢搭简易渡桥(11师2个团加55师163团),就这么过了达旺河。
然后,一万多人规模的大部队隐蔽行动,历时近一周穿越极难通行的陡坡原始森林和高寒山地,在总攻前秘密抵近印军纵深后方侧翼,随后全线左右两侧同时发起总攻,从没听说这般打法的印度军队完全懵掉了,以为是神兵天降。
这就是刘伯承制定的“打头、切尾、击背、破腹”战术。
而且即便正面发起强攻的55师165团,也得益于工兵营的突击抢修,快速架好了东新桥,按时发起突击作战。在背后三个炮兵团的火力支援下,迅速攻占了西山口。
而就在这里,或许就也有老兵王琪当时的一份贡献。
只能过人的铁索吊桥
【过河之谜】
话说回来,我们也正能看到,这几十公里的河谷,能过河的桥就那么几处,而能过车的只有一处。正如在青藏高原山区修路,最难的是什么,过河嘛。
综上所述,一个真正重要的关节点就出现了。
请记住战场态势,通车的道路就只有一条,中国大军都位于河北岸,双方当时实控的地区以山谷底的达旺河为界。
那么,在北岸自己这一边,群山环抱的达旺镇,一个进了树林就迷了路的士兵,转了三天一回到大路上,是怎么就碰上一辆印度车辆只能向他们求救的?
这都是解放军自己的防区啊。
这就是江卡下边唯一能过车的“东新桥”
所以,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过河了,去了南岸了……
那么,不管是他从公路桥过的河,从铁索桥过的河,大摇大摆过的,趁人不备过的,还是趁冬天水小,淌水、泅渡过的。
桥位附近,这么小小的一段,高差就有230多米,30米长的桥都几乎看不见
在穿越这片地区,这块山谷唯一的大河(也有几十米宽)的时候,他就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儿,在做什么。
这条河,是这片地区重要的河山分界线,是大军一个多月前的进攻发起线,是当下撤回后两军对峙的最新隔离带,更是这片大山谷的最低点。
特别对于一个以过河架桥为己任的老兵来说,他真的不是在迷路……
【达旺看不见了?】
还有个一个难以解释,达旺所在的北岸,不同于南岸山脉里的原始森林。
这张卫星拍摄于1月4日,是藏南山区“凉季”的典型特征
它正好地处一个环形的心形山谷,这个山谷方圆十公里,足够开阔、广大,不是一会儿就能走得出的。
还有一个常识,在这种陡峭的山地里,人走了很久都走不远。正如班长说的,山上搬东西再下来,要一整天。
而达旺镇正好位于心形山谷的中央,又是一个突出的山头上,尤其是半山腰上矗立的达旺寺历史悠久,位置突出,可是一个非常显眼的地标啊。
12月、1月并非是藏南地带的雨季(夏季),降雨不多,天气晴朗,山区早间会有雾气,但10点过后就会散开。大晴天的都看不到么?
【还有例外吗?】
如果班长彻底记错了,如果军史和其他殿后的老兵也都记错了,自己也记错了,12月31日或者1月1日或者再多记差那么几天,这个工兵营大部队还在河南岸活动,那么一个士兵迷失在大森林,无意向南走去,最后在公路上遇到印度车辆人员,倒还有那么一点可能。
比如当时担负穿插的154团,通过吊桥走小道,手持指南针拿地图,一路急行军,两天抵达印军侧翼的前沿据点邦嘎江寺。
但接下来,工兵营的战友们全力找了两天,断断续续找了至少一周,他们就不赶回北岸了?不担心被印度军队吃饺子么?
所以,军史、班长、其他部队老兵全都记错了的可能,实在是不存在。
12月31日或者1月1日,他也不是敌后侦察兵,的确是和大部队一起,在河北岸的达旺。
从目前所掌握的全部信息来看,绞尽脑汁还能想到唯一的例外剧情,就是他在北岸中国军队的控制区的公路上,被一辆秘密闯入的印度红十字会的车拽了上去,然后捂住他的嘴,驾车穿越火线,把他绑架到了南岸的印军控制区……
这大片……
【请假之谜】
当然,还有众多熟悉军队纪律、当过兵的网友都早已指出的。
由于大军都返回了一河之隔的北岸,凭险据守,加之战胜军威,印军构不成威胁态势,的确也正在准备过节。
正如这个连处于一半人休息,一半人上山(应该是后方的较高处)背补给,领慰问物资的相对放松状态。王琪的确有时间去森林里玩耍。
但是,尽管已经停战,这里依然是作战区域,而且是占领管辖不久情况复杂的藏南地区。
根据解放军的条令制度,脱离营区(那怕野战帐篷临时营区)是需要严格请假报告的,战地纪律十分明确,不得单人外出,外出要有干部带队,甚至上厕所也要结伴同行,以防万一。
那么,他请假通报了么?口头说周围溜达溜达了么?班长答应了么?
班长都没说,只说直到中午要开饭,才发现一个兵找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哪了。
所以,即使是年轻人贪玩好奇私自出去溜达一下,最后迷了路,那也是违反纪律的行为。即使不算大错,但是绝不可以反过来无限拔高,甚至到英雄的程度。
基本可以确定的,这算是自己私自离队。
当然,离队的时候,没有携带枪械,也没有带什么对他有利的东西。而且以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也没有向敌方提供我方的情报。
在印度居住地,还有一位同龄的叫刘树荣的原中国老兵,他是重庆江津人,于1961年在不丹方向进入印度边境,1969年被印度政府释放,后也在蒂罗迪村娶妻生子。据报道,也和家里父母取得联系多年,但父母去世后,家里只剩姐姐后,就不再联系了。并表示不想回国,已经是“印度心”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在印度吃了那么多的苦,己为自己的离队付出了代价,从人道主义角度,他当然有返回祖国、落叶归根的最基本权利。
现在,国家帮助了他,接纳了这位“滞留印度的中国老人”,曾经为保家卫国出过力的中国老人。同样白发苍苍的老战友、老上级接受了他,当年的战友们,有着宽阔的胸怀。
【人世沧桑】
把难堪重负的“英雄大义”卸去,从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来解读吧。
要知道,当时部队招兵,能有一个初中生,就算是了不得的大知识分子。
而一个响当当的高中生,还读了一年技校,不管是在部队提干,还是几年后复原到地方,即使过着再平淡的生活,无论如何,至少命运和流落印度是天差地别。
人生,太遗憾太可惜。
其实,笔者还想说,当时同在55师,还有一个留守在后方农场的164团8连兵,虽然他当兵晚一年,可能也和张琪不认识,但两家直线距离不过才3公里,是绝对的老乡。
但他却以初中读一年的“较高文化水平”和积极表现顺利提干,又以较高的军事素质一一步步成长为高级军官;最后机缘巧合,直飞登天,官拜上将,尊荣无限;可孰想,到头来贪赃弄权,锒铛下狱,囹圄残生,万人唾骂,千夫所指。
显然,这位更加赫赫有名、人尽皆知的郭姓乡党显赫一时,最终也走了错路,严重得多的错路。
从悲欢离合的人间世情角度去阅读,岁月最终让一切回归人最基本需求。
当硝烟散尽后,只要不背叛国家和人民,忠实履行了职责,平安就好,活着就好,回家了就好。
——也希望,未来能一起回家的,还有美丽的藏南;几万将士、十余万支前民众为之浴血奋战的中国领土藏南。
但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从老山云,藏南天,再到长津雪,每一位真正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和发展而作出牺牲和贡献的老兵,他们都应被真正长久的铭刻在历史的天空中,发出闪亮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