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的重要成员,又是第二代中央领导集体的重要成员,从1931年成为临时中央政治局成员、1934年成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到1992年从中央顾问委员会主任的岗位上退下来,他经历了革命、建设、改革各个历史时期,长期处在党中央的最高决策层中。能够这样说的,大概只有邓小平和他。
陈云的业绩是多方面的,而又有他突出的贡献:第一,他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曾经称赞他所主持的平抑物价、统一财经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接着,他又成功地主持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制订和执行,为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和经济建设奠定了基础。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毛泽东说过“国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指的就是他。改革开放期间,陈云又以战略性的远见,经过深思熟虑,抓住要害,提出许多关键性的决策。如在1979年提出:要有两三年的调整时期,才能把各方面的比例调整过来。邓小平对这件事评价很高,并且在几年后说:如果没有这次调整,就没有今天的形势。第二,在党的建设方面,他曾担任七年中央组织部部长、九年中央纪委书记,在党内立下很多重要规矩。实行改革开放后,他最早提出“执政党的党风问题是有关党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主张“必须成千上万地提拔中青年干部”。这些名言,将永远镌刻在中国共产党的史册上。
为什么在同样或相似的环境中,各人的成就和贡献有大有小,甚至有成有败?为什么陈云能够创造出这样多常人难以企及的光辉业绩?十分重要的原因是:他极端重视学哲学,要求人们把学哲学放在生活和工作中异常突出的地位。他的女儿回忆道:“爸爸在江西工厂‘蹲点’的时候跟我讲:毛主席之所以能够领导我们把中国革命搞成功,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也是毛主席非常高明的地方,就是他用哲学思想培养了一代人。”“每当他讲到毛主席在延安要他学哲学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两眼放光,非常激动。”
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而学哲学
陈云重视学哲学,从来不是把它当成单纯书斋中那种脱离实际的空谈,而是出于党和人民事业发展的现实需要,力求掌握正确的思想方法,作为引导行动的指针。
他多次强调: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好,最要紧的,是领导干部的思想方法。学习理论,“首先要学哲学,学习正确观察问题的思想方法。如果对辩证唯物主义一窍不通,就总是要犯错误”。“学习哲学,可以使人开窍。学好哲学,终身受用。”他认为这不只是个人的问题,说:全国人民把希望寄托于我们身上,我们有这样的责任,不能搞坏,搞坏了不是一个人、几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全国人民的得失。
陈云谈学哲学重要性最多的是两个时期:一个是延安时期、特别是延安整风中,另一个是改革开放时期。这都是中国共产党面对重大历史性变化的时刻。为了适应这种变化,并且在变化中跨出重大的新步子,首先需要从端正思想路线入手,使主观认识符合客观实际。处在这种时刻,更需要把学哲学的问题提到异常突出的地位上来。
延安整风的基本问题是整顿三风,其中主要是反对主观主义,也就是从思想路线的高度来总结党以往犯“左”倾错误的根源。陈云几年后在《怎样才能少犯错误》的报告中讲道:“我们怎样才能少犯错误,或者不犯大的错误呢?在延安的时候,我曾以为自己过去犯错误是由于经验少。毛主席对我说:你不是经验少,是思想方法不对头。他要我学点哲学。过了一段时间,毛主席还是对我说犯错误是思想方法问题。他以张国焘的经验并不少为例加以说明。第三次毛主席同我谈这个问题,他仍然说犯错误是思想方法问题。后来,我把毛主席从井冈山到延安写的著作都找来看,研究他处理问题的方法。同时再次考虑,错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得出一条结论,是由于主观对客观事物认识上有偏差。凡是错误的结果都是由行动的错误造成的,而行动的错误是从认识的错误来的。认识支配行动,行动是认识的结果。”他以后向邓小平说过这段经历。邓小平十分赞同,说:“延安整风,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就是从根本上而不是从枝节上解决问题。”
陈云在延安担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在组织部内组织了一个包括副部长李富春在内的六个人的学习小组,学习哲学。参加这个小组的王鹤寿回忆道:“陈云同志规定的学习办法是,对很厚的一本哲学书,从头至尾一章一章一段一段地读,每个星期必须读到哪一章哪一段。在学习小组讨论会上,每个人都必须如实报告是否精读了规定的章节,谁也不能(包括他自己)借口工作忙没有读完规定的章段,这是学习的纪律。然后开始讨论,各抒己见。”这个学习小组每星期一上午开会,雷打不动,一直坚持下来。小组成员中陈云的工作是最忙的,但从来没有欠读一章一段。以后他多次说:在延安那一段学习,得益很大。他的夫人于若木说:他读起书来,如饥似渴,有时甚至到了拼命的程度。毛泽东也称赞道:“陈云同志有‘挤’的经验。他有法子‘挤’出时间来看书,来开会。”
改革开放时期,面对新的形势和大量出现的新问题,更要求主观认识能符合迅速变化着的客观实际,这是很不容易的。他和许多老同志又正要退下来,对缺乏足够经验的年轻的领导干部抱着殷切的期望。于是,陈云便再次着重地强调学哲学的极端重要性。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共中央着手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统一全党的思想。陈云向邓小平建议“中央提倡学习,主要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重点是学习毛泽东的哲学著作”。两天后,邓小平向《决议》起草组谈了陈云的意见,并且说:“现在我们的干部中很多人不懂哲学,很需要从思想方法、工作方法上提高一步。”陈云也对起草组负责人说:“在党内,在干部中,在青年中,提倡学哲学,有根本的意义。”“只有掌握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上、工作上才能真正提高。”
1987年,陈云已准备从第一线退下来。这是新老交替的时刻。陈云对新的中央负责人叮嘱什么呢?他说:“过不了多少年,党和国家的全部领导重担都要落在你们一代身上。”“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好,最要紧的,是要使领导干部的思想方法搞对头,这就要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希望能够组织政治局、书记处、国务院的同志都来学习哲学,并把这个学习看成工作的一部分,也是自己的一项重要责任。”
这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卓越的老一辈领导人,总结毕生经验,对后来者的期待和嘱咐。其中,他突出“学习哲学”、“把思想方法搞对头”,把它称作“最要紧的”,这确实很值得我们深思。
实事求是的楷模
陈云提倡学哲学,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实事求是,是要使主观认识符合十分复杂的、并且在不断变化着的客观实际。当然,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个严整的理论体系,是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决不能简单化庸俗化地去对待它,那样不可能真正懂得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前面所说陈云学习哲学时付出的那种艰苦努力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但必须把最主要的力量用在把握它的精髓上,那就是实事求是,使主观认识符合客观实际。陈云常说的“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就是这个意思。
他回忆道:“在延安的时候,我曾经仔细研究过毛主席起草的文件、电报。当我全部读了毛主席起草的文件、电报之后,感到里面贯穿着一个基本指导思想,就是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就得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只唯实”。在作决策、采取行动时,必须先进行切实而周密的调查研究,把各方面的事实真正弄清楚,经过分析,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才能做到对症下药。陈云把它看作做好工作的先决条件。他说:“领导机关制定政策,要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作调查研究工作,最后讨论作决定用不到百分之十的时间就够了。”“难者在弄清情况,不在决定政策。”这是他在工作中能取得成功的秘诀所在。
可以看看陈云是怎样工作的。举一个例子,1961年1月,为了进一步克服当时的严重经济困难,毛泽东号召“大兴调查研究之风”。陈云在这时进行了农村调查和煤炭冶金工业调查。
农村是当时经济困难最严重的地方。中央领导人分别到各地农村进行调查。陈云用5个月时间分两次到十多个省市进行调查,其中最突出的是这年6月到青浦县小蒸公社进行的一个月调查。他住在农民家,吃在农民家,上午开座谈会,下午到田头、养猪场和农家作实地考察,把群众议论最多的问题归纳为三个:母猪公养还是私养、农作物种植的安排、自留地的处理。那时全国猪肉供应紧张,母猪公养还是私养,实质上是要不要放宽农村政策的问题,也是涉及当地农民切身利益的问题。陈云对小蒸的15个养猪场考察了10个,又听取农民的看法,仔细比较公养和私养的利弊,总结出公养的苗猪死亡率高的6个原因,确定还是以私养为宜。农作物种植的安排,直接反映出干部主观、蛮干、瞎指挥的问题。增加自留地,有助于减轻农民的口粮不足以渡过难关。这样的调整,取得了明显的实效。
农村状况刚开始好转,重工业产值又出现令人震惊的大幅度下降,原因却一时还弄不清楚。周恩来提议由陈云从10月中旬到12月中旬先后召开煤炭工业和冶金工业座谈会。前一次会开了21天,后一次会开了24天。参加会议的是有关部门领导人、重要厂矿负责人,还有一些在第一线工作了解实际情况的人。会议的开法,先由各部门和厂矿汇报情况,陈云鼓励他们要讲真话,大胆地说,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然后把大家所谈的归纳成十几个问题,一个一个讨论,分析问题产生的症结所在,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大家畅所欲言,充分谈了自己的看法。陈云不时插话,并且把大家的意见综合起来,指出问题出在忽视综合平衡、指标过高、浪费严重、管理混乱、工人体力下降等。周恩来高度赞扬陈云的报告,说:“这一下,把原因说清楚了。”
在平时,他经常到商店、菜场等去看看。遇到重要的统计数字,自己打算盘计算。这样来了解市场和经济运行的状况。采取重要措施后,他几乎天天向有关部门了解推行情况和遇到的问题,以检验决定实行的效果,并进行必要的调整。
为什么陈云在领导经济工作中能够取得那么大的成功?为什么其他人视为畏途的许多“老大难”问题,在他手中常能得到成功的解决?为什么他说的话和做的事总是那样实在并且切中要害?原因就在他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是正确的,他的决策是根据对实在情况的科学分析作出来的。而那些习惯于拍脑袋决策、拍胸脯保证、最后却拍屁股走人的干部,同他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他语重心长地叮嘱:有的同志“天天忙于决定这个,决定那个,很少调查研究实际情况。这种工作方法必须改变”。
交换、比较、反复
从实际出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客观事物是复杂的,常常包含相互矛盾的多个侧面,并且在不断发生变化,不是一眼都能看清楚。人们对事物的认识,通常需要经过一个在实践中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过程。决不能把走马看花时获得的一点粗枝大叶的印象、甚至一些道听途说的靠不住的话当作客观实际的全体,而且还自以为是,那样没有不跌跤子的。
人们常说陈云处事“稳”和“细”,这确是他的特点。他曾说过:“我们犯错误,就是因为不根据客观事实办事。但犯错误的人并不都是没有一点事实根据的,而是把片面当成了全面。”为了减少和避免认识客观事物的片面性,陈云提出了“交换、比较、反复”三种方法。交换,就是互相交换意见。两人各看到一面,都是片面的。如果交换一下意见,就会得到全面的符合实际的了解。比较,是对各种不同意见进行多方面的比较,不仅要看到正面,还要看到反面,不仅要听正面的意见,也要听反面的意见,才能使判断更正确。反复,就是决定问题不要太匆忙,要留一个反复考虑的时间,对关系重大的问题尤其应当这样。他说,“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是唯物论,“交换、比较、反复”是辩证法,合起来就是唯物辩证法。
他对重要问题的判断和决策,从不简单地照抄套用那些现成的方案,而是敢于进行创造性的探索。这种探索总是慎而又慎,力求做到最切合实际状况。当他未拿定主意以前,会请别人给他补充情况,或提出各种分析看法,然后他把方方面面的情况综合起来再思索,把思索出来的东西讲给别人听,征求意见,直到修改满意为止。一旦把事情弄清了,看准了,就下最大的决心,顶住各种压力,坚持贯彻到底,做出结果来。
可以看一看新中国成立初期的1953年陈云如何处理令人感到异常棘手的粮食统购统销问题,作为例子。那时候,粮食供销在全国范围内出现紧张,城镇和农村缺粮地区的粮食供应得不到保障,不法私商的投机活动又十分猖獗,粮价上涨,全国刮起一股抢购粮食之风,人心开始浮动。负责财政经济工作的陈云说:“我现在是挑着一担‘炸药’,前面是‘黑色炸药’,后面是‘黄色炸药’。如果搞不到粮食,整个市场就要波动;如果采取征购的办法,农民又可能反对。两个中间要选择一个,都是危险家伙。”怎么办?他广泛听取意见后,考虑了8种处理办法,如只配不征、只征不配、原封不动、统购统销等,慎重地比较每一种办法有什么利,有什么弊,最后得出结论:根据现有情况,处理办法只能是在农村实行征购,在城市实行定量配给,合称为“统购统销”。为了照顾农民的利益,在征购数量和牌价等方面都作了恰当的规定。事实证明,在物资十分缺乏、往往供不应求的情况下,为了保障居民能得到起码的生活必需品,这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办法,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正是根据自己一生成功和遭受挫折的切身经验,这位老人在晚年一再叮嘱后人:“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思想上的基本建设。”1989年9月,他又写信给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说他最近考虑一个问题,就是应该组织中顾委常委和在京委员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其目的有二:“一是我们这些老同志有丰富经验,但需要进一步提高理论水平;二是带动新干部乃至全党同志都来学习哲学。”可见倡导和鼓励学哲学,这是他始终念念不忘的重要事情。
作者:金冲及,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常务副主任、研究员
文章来源:《党的文献》2015年增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