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老根据地慰问团慰问老根据地革命家属的信
鄂豫皖苏区首府革命博物馆珍藏着一封特殊的慰问信,质地为毛边纸,纵25.4厘米,横37.2厘米,有折痕和水渍,正文为手写体翻印,信末有王树声将军的亲笔签名。
这封信的主人叫吴香莲。1974年的一天,她梳洗干净,换了一身最喜欢的衣服,前往箭厂河革命纪念馆,郑重地将这封信交到馆长吴世书手里,说:“这是王树声写给我这个革命家属的慰问信,是毛主席、党中央对我们的关怀,也是对我丈夫戴季伦短暂一生的肯定。我老了,又无后人,放在身边不放心,交给国家保管吧。”
吴香莲是怎样一个人?她的丈夫和家庭又有着怎样的故事?让我们通过这封信走进吴香莲不平凡的人生。
一
1902年8月,吴香莲出生在湖北黄安(今红安)紫云新湾(今属河南新县箭厂河)一个中等家庭,家里有些田地,还经营着几间手工作坊,日子过得还不错。吴香莲在无忧无虑中慢慢长大,虽然受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父母没有送她进学堂,但自小到大都接受过严格的家教。她还跟母亲学会了一手出色的针线活,在周围几个村子小有名气。吴香莲的二姑早年嫁到了10公里外的紫云戴世英村。她特别喜欢娘家这个侄女,就自作主张让吴香莲和自己的第二个儿子戴季伦定了娃娃亲。
到了18岁,在双方大人的操持下,吴香莲和小她一岁的表弟戴季伦结为夫妻。结婚的时候,戴季伦是个青年学生,还在大斛山读书。吴香莲深明大义,当场表示:好男儿志在四方,戴季伦想读到啥时候就读到啥时候,我在家粗活细活都行,决不拖他的后腿。
1921年,戴季伦考入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去武昌上学。但只要学校一放假,戴季伦就赶回老家,在村里村外总找人聊天,讲“破除封建迷信”“男女平等”“中国要打倒洋人和军阀”等等。大家都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等他讲完了,就四散而去。他讲累了就陪陪自己的妻子,帮家里干些农活,夫妻二人颇是恩爱。学生出身的戴季伦干起活来还赶不上妻子,但吴香莲总是默默地多干一些,从无怨言。其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女儿的降生给家里带来了许多快乐。
在武昌上学的第三年,吴香莲发现,丈夫假期回来与以往不一样了,他总是和上戴家的戴克敏、四马山的徐希烈、刘家园的曹学楷几个人你来我往,到一起就神神秘秘地讨论什么问题。有时,她的弟弟吴先绪,堂弟吴先筹、吴焕先也经常跑来找戴季伦问这问那,谈个没完没了。吴香莲从不打听、从不干涉,只当是年轻人、读书人在一起说得来而已。殊不知,她丈夫此时已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
戴季伦毕业之后,就在黄安县城做事,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直到1926年,黄安北乡农民运动闹得轰轰烈烈,吴香莲才知道,丈夫戴季伦和几个娘家弟弟干的不是一般的事情。
其实,吴香莲更不知道的是,堂弟吴焕先经戴克敏、戴季伦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箭厂河四角曹门成立党的组织,建立了农民协会和革命红学。弟弟吴先绪、堂弟吴先筹也入了党,在郑边(新湾、旧湾一带的合称)争取了地主的红学;妹夫曹学楷也经常到箭厂河、檀树岗一带开展革命活动。1927年3月,他们带领农民协会会员镇压了本家恶霸、长水会会长吴惠存,震惊了黄安,震惊了武汉。
娘家是这样,婆家这边更是如此。戴季伦的大哥戴先元、三弟戴季英、四弟戴先进、五弟戴继文也都先后参加革命,在长冲、熊家嘴一带闹农运,把地主豪绅斗得无处躲藏。后来,他们率领农民协会会员镇压了大地主陈瑞林,黄安北乡的反动派谈“戴”色变。
1927年11月,举世闻名的黄麻起义爆发。戴家兄弟和吴家兄弟分别带领檀树岗、箭厂河的农民自卫军、义勇队打头阵。起义失败之后,他们分别转移到黄陂木兰山和孝感汪洋店坚持斗争。
在动荡的岁月里,吴香莲和家人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担心亲人在外有个闪失,担心国民党反动派的报复。也许是她担惊受怕疏于照料,也许是东奔西跑条件艰苦,她的二女儿很快夭折了。后来,大女儿也不幸离世。吴香莲强忍悲痛,经常祈祷,希望上天保佑戴季伦他们的“大事”早日成功,老百姓早一天过上安稳日子。
二
戴季伦很想多陪陪贤淑的妻子,可是共产党人的使命不容他儿女情长,结婚后的10多年时间里,他为革命东奔西走,几乎很少回家,夫妻俩自然是聚少离多。
戴季伦曾任黄安县党部执委委员、宣传部部长,中共黄安县委委员,负责全县的农民运动。大革命失败后,他和同志们一道,提出“以革命继续革命,以革命发展革命”的口号,相继参与领导发动黄麻边“九月暴动”。在黄麻起义中,他和戴克敏、戴季英等直接指挥七里坪地区3万多名群众,浩浩荡荡开赴黄安城,和起义大军一道夺取县城,建立农民政府和鄂东军,为大别山武装斗争拉开了帷幕。
黄麻起义失败后,鄂东军主力转移到木兰山打游击。戴季伦、陈定侯、郑行瑞等人按照党的指示,潜入孝感汪洋店一带,开展秘密革命活动。1928年秋,党派他赴长轩岭地区以教书为掩护,任中共黄陂特别支部书记,恢复和发展党组织。次年春,他又被调入鄂豫边革命根据地工作,任中共鄂东北特委委员、兵委主席。不久,又调往豫东南,任中共罗山县委书记。
1929年9月,鄂东北特委按照党中央指示改组为鄂豫边特委。不久,鄂豫边第一次党代会、工农兵代表大会先后于柴山保召开。戴季伦出席了这两次重要的会议,并当选为鄂豫边革命委员会常务委员、文化委员会主席。在他的主持下,鄂豫边革命根据地教育事业蓬勃发展,列宁高级学校和一批列宁小学相继建立,从未进过学堂门的农家子弟终于可以上学了。戴季伦工作之余,还到列宁高级学校讲课,凡事亲力亲为,颇受群众好评。其间,由于在家乡附近工作,他回过几次家,每次夫妻俩总有说不完的话。临走时,吴香莲习惯地拿出最近给他做的绣花袜底(缀在长筒布袜底部,耐穿),让他带上,然后送到村口,依依惜别。
1930年冬,戴季伦奉命到皖西工作,任鄂豫皖特区苏维埃政府驻皖西办事处主任。1931年6月,任皖西北特委宣传部部长,并担任特委党报委员会书记,主持创办了《火花》《红旗》等刊物。戴季伦正直公道,在皖西北工作期间,坚持实事求是,特别是在根据地“肃反”问题上,主张慎重从事,不搞捕风捉影,与特委书记方英工作步调一致。
1931年秋,戴季伦调任红四方面军经理处秘书。1932年10月,红四方面军主力被迫西征,戴季伦被留在鄂东北游击总司令部工作。尽管根据地面临着外部强敌的“围剿”“清剿”,但内部的“肃反”仍未停止。很快,戴季伦被政治保卫部门抓了起来,原因是他曾发表“反动言论”,宣称:“反富农政策不正确……共产国际对中国的政策整个的错了,中国革命高涨(潮)现在没有,是国民党稳定期……”审讯他时,有人逼他承认自己是方英在皖西北介绍加入“第三党”的。他坦荡地说:“我不知道什么‘第三党’‘第三派’,我所知道的同志都是坚定的革命者!搞派性斗争有什么好处?”
在被关押期间,戴季伦受到百般虐待,但他从未背叛真理,总认为见到省委书记沈泽民后一切都会说明白的。一天夜晚,他趁看守人员因事离岗之机,逃脱出来,径直朝省委所在地天台山方向奔去。看守人员发觉后,持枪追来。戴季伦因为被关押,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加上一路上不得停歇,又渴又饿,跑到潘家河水竹坪,他再也跑不动了,就趴在河边捧水喝。恰巧追兵赶到,举枪便射,当即将他打死在河边,他年仅30岁。后来,沈泽民知道了这件事,下令将擅自开枪打死戴季伦的两名看守人员处以极刑。
1945年,中共七大追认戴季伦为革命烈士。
三
红四方面军撤出鄂豫皖苏区以后,国民党以10万兵力尾追而去,留下20万兵力对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继续进行“围剿”。
大大小小的地主土豪随着国民党“清剿”部队卷土而来,疯狂报复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他们人地两熟,干起坏事更加毒辣。吴香莲一家弟兄五人都在外干革命,戴季伦、戴季英还是共产党的“头目”、闹革命的骨干、反动派的死对头,所以戴家最先遭受敌人报复。
危急情况下,婆婆叫吴香莲回娘家去躲一躲,自己独自留下来守着几间破房子。因为鄂豫边一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姑娘是户下的。意思就是姑娘长大成人后,就不再是哪一家的姑娘,而是整个家族的姑娘,大家都有尊重、保护和帮助的道义。这一点,哪怕是反动分子明里也不敢公然违背,因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家祖祖辈辈都住这里搬不走,哪天走下坡路了,犯众怒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吴香莲照婆婆的话回到新湾娘家。没想到的是,同样是红军家属的二妹、三妹也来到娘家避难,姊妹们见面免不了流泪难过,好在大家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此前,弟弟吴先绪、堂弟吴先筹已为革命牺牲,堂弟吴焕先不知在哪里,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下父母和哥哥。尽管是在娘家,毕竟世道不太平,一家人小心翼翼、深居简出。吴香莲心里还牵挂着丈夫和婆婆,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久久不能入睡。
一天夜里,她听见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还似乎夹杂着呻吟声,心里一阵发紧,仔细再听,肯定是有人。她悄悄叫醒两个妹妹和哥哥,摸到屋后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嘴里喊着:香莲,香莲……大家赶紧把老人背进屋里,老人遍体鳞伤,一看才发现是婆婆。原来,地主陈瑞林的后人带领国民党军把她抓起来,吊在松树上毒打了一天。后来昏死过去,敌人才把她放下来扔到地上,扬长而去。半夜里凉风袭来,老人苏醒过来,爬了十几里山路才爬到这里。吴香莲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没钱请医生,只能尽力伺候,但老人伤势很重,第二天天亮便含冤去世了。
吴香莲日日盼夜夜盼,盼来的却是丈夫不在人世、妹夫曹学楷和堂弟吴焕先牺牲的消息。就这样,她定居在娘家新湾。生于斯长于斯出嫁了又归于斯,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晃17年过去了,天终于亮了,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红旗招展,与丈夫戴季伦给她描绘的新社会一模一样,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了。这年她47岁。此后,她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参加抗美援朝支前活动。谁家嫁女娶媳妇,她总是帮忙张罗,女红也被她包了,她的针线活人人称赞,因此她人缘很好。
1951年9月的一天,上级突然通知吴香莲去县里开会(此时箭厂河已属河南新县)。她和几个同伴来到县城新集才知道,原来是党中央、毛主席派南方老革命根据地慰问团来了。她一下子沉浸在喜悦之中。来到新县的是王树声率领的鄂豫皖分团,给全县革命军烈属带来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问候,还带来了慰问信以及印有毛主席画像和题有“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纪念章、纪念册。
从县里回去,吴香莲逢人便讲:“党中央、毛主席没有忘记我们老区,没有忘记为革命死去的人。王树声将军在大会上回忆了鄂豫皖革命斗争经历,讲着讲着,他都流泪了,革命胜利来得不容易啊!”每每讲到这里,她总是泪流满面。此后,她把慰问信和慰问品时常放在身边,因为那些东西是来自党中央的关怀和温暖。直到晚年,她才捐给箭厂河革命纪念馆,后来又辗转交给鄂豫皖苏区首府革命博物馆收藏。
20世纪70年代初,政府把吴香莲接到公社养老院养老。老人一生好强,她逢人便说:“我住的是光荣院,不是敬老院。我娘、婆两家总共12人参加革命,牺牲11人。我是革命烈士戴季伦的遗孀,所以我住的是光荣院。”即使住光荣院,吴香莲也从不闲着,不是帮厨,就是打理菜园,还经常教大姑娘、小媳妇做绣花鞋垫和其他针线活,身边环绕的总是欢声笑语,直到她82岁那年去世。
这封珍藏70多年的慰问信所承载的初心和使命,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