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国,“二乔”长期称雄于笔墨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胡乔木和乔冠华。前者是位“大笔杆”,“主内”;后者是位“大秀才”,“主外”。二人被海外华文媒体称为“大陆两文胆”。
把对手硬逼到墙角
我刚到外交部翻译处俄文组工作,就赶上一场“硬仗”——翻译中国政府发言人一项声明。此事发生在邓小平同志当年7月在莫斯科“舌战”赫鲁晓夫之后不久。在二者当时一次谈话中,赫氏提出苏中两党“休战”(停止意识形态论战),小平同志不允,说:“你们写了那么多东西批评我们,我们才回答了一小点。”于是乎,这场笔墨官司在中共与苏共之间就继续打下去。
1963年8月21日,苏联政府发表了一项声明,硬说中国人要通过发动一场热核战争在全球取胜,人类即使死掉一半也在所不惜。
毛主席让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的乔冠华(我们外交部的人习惯称他为“乔老爷”)写篇文章进行反击,以这篇苏联政府声明为靶子,把板子打在赫鲁晓夫身上。
乔老爷领命后冥思苦想,在几名助手的协助下,写出了一篇中国政府发言人声明。这篇文章写得很大气,洋洋洒洒一万七八千字,共分八大部分,把赫鲁晓夫的种种论调、劣行都“晒”在“纸背”上。
乔老爷以相应的国际事件为背景,用锋利的文字,对苏联政府声明逐条加以批驳,有一种把对手硬逼到墙角之势。这可是30页左右A4纸的篇幅啊,却页页妙语连珠,尽显大手笔之辩才,我们一边翻译,一边叫绝。
听领导说,这篇声明深得毛主席的赏识,特别是乔老爷引的一个典故(指《庄子·秋水》中“惠子相梁”的故事,寓意是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读后赞不绝口。还在新中国诞生之前,毛主席就很赏识乔冠华写的国际时评,称其文“可敌两个坦克师”。
毛泽东与乔冠华亲切握手。
在上述政府声明中,“惠子相梁”这个故事被全文引出,共107个字,占了不少篇幅,这在我国政府的对外文件中是很罕见的。我和许多同事因古文根底浅,弄不大懂这个故事的意思。乔老爷得知后,即请一位老先生把这篇古文译成白话文。有了“译文”,我们再翻译成俄文就容易得多了。
1963年9月1日,我国政府发表了上述发言人声明,在国际上产生巨大的反响。
“形”之不在,“神”将焉附
1965年1月7日,印度尼西亚宣布退出联合国,原因是该组织接纳某一国家成为新会员。此举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我国政府决定发表声明声援印尼。
1965年1月7日,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在雅加达1万多人的集会上正式宣布印度尼西亚退出联合国。
1月10日凌晨三四点钟,中国外交部办公厅告诉我们翻译处,毛主席的定稿下来了,让立即派人去改稿(当时尚无复印设备,只能用手改)。英、法、西(班牙)、阿(拉伯)五大语种的代表和我,匆匆赶到外交部办公厅值班室。
“办值”的人告诉我们,声明稿有“重大改动”,刚刚让乔老爷给拿去了。我们于是急忙往二楼的“乔办”赶。
还在上楼梯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乔老爷连声在高喊:“主席真高!主席真高!”我们立即赶上前去,看到了声明稿上那龙飞凤舞的“毛体”,墨迹似乎还没有干。原来,毛主席在稿子上加了几句话:“有人说联合国老虎屁股摸不得!苏加诺总统就是摸了这个老虎屁股……”
我们几个人看到毛主席加的话也十分兴奋,相互间不断嘀咕:这个“屁股”怎么译才好?要不要把它译出来?含蓄些还是干脆就让它直露?你不“直露”怎么办?这可是主席的原话!但“直露”了又太不雅,外国人看了会不满的……
乔老爷听到我们这番鬼鬼祟祟的议论后,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这帮小鬼头,怎么就这样害怕‘直露’!你们要晓得,主席加的话,妙就妙在这个‘形’上!‘形’之不在,‘神’将焉附?”
于是,我们几个人赶紧小心翼翼地把毛主席加的话抄了下来,相互间还反复核对了好几遍,生怕抄错、抄漏点什么。在翻译过程中,毛主席那浓重的湖南口音仿佛在耳边回响:“苏加诺总统就是摸了这个老虎屁股!”
不过,这一“形象”的俄语直译还真闹出一场不愉快来。事隔不久,我跟随俄文组组长方祖安去华北饭店参加一篇“批修”文章的翻译。
有一天,我们与几位在苏联出生、长大的专家闲聊时,一位女专家叫娜塔莎(大名为杨蕴华)的用俄语冲着老方发火。“一份极为严肃的政府文件。你们外交部怎么可以译得如此低俗不堪!”我一听就猜到,“俗”就俗在那个“老虎屁股”上。
老方一向为人厚道,不愿当面争辩,又不好点明,这个“形象”是出自毛主席之笔,直译出来乃奉乔老爷之命,只好站在一旁愣着不吭声。在场的另几位专家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外交部的翻译这次闯了什么祸。
听人说,那位女专家后来对俄语那个不雅之“形”一直耿耿于怀,怎么也不肯“饶”过我们。都是“俗”译惹的祸!
乔老爷之“神”
说到“形”,我想起乔老爷一个特“神”的小故事,这位“大秀才”的豪放性情从中可见一斑。
在笔译中,如遇到把握不准的问题,五大语种就会派代表去向乔老爷请教。他总是有求必见,有问必答,奖掖后学,耐心进行指导,有时还亲自敲定一些语句的英文译法,其他文字则参照英译本再译出。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带着一个问题去向乔老爷请教。一到“乔办”,只见得这位“大秀才”右手拿着烟卷,昂着头在那宽敞的屋子里踱着步转圈。我们知道,乔老爷这是在冥思苦想,于是就站在门边默默等着,不敢惊动他。
这位“大秀才”有个习惯,当一句妙语呼之欲出的紧要当口,他总要喝上一两盅,好让茅台的“神力”“助产催生”。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只见乔老爷用手把左边裤兜翻了出来,然后急忙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倒了杯茅台一饮而尽,接着又转起圈来。
不一会儿,只听见他得意地大喊:“有啦!有啦!美国佬把手伸到蒋介石的破裤兜里!”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乔老爷正在琢磨一个有“形”的提法,来说明老蒋靠不住,美国人利用他反华的图谋一定会落空。
乔老爷爱喝茅台,这在外交部是尽人皆知的,其“海量”则与他这个人同样“有名”。最邪乎的“统计数字”是:有一次在宴会上,他用装三钱酒的杯子,一共喝了四五十杯茅台。这可能有点像“民间创作”。不过,有一点大概是真的,乔老爷在雅兴来时或冥思苦想时总是离不开茅台的。
把“恶球”给“踢”回去
乔老爷以“急才”出名。我记得在第二次中苏边界谈判中,他的这一特质再一次得到了“显灵”。
1969年3月,中国和苏联在黑龙江省珍宝岛地区发生的严重的边境武装冲突事件。
中苏军队1969年3月在两国边界上发生严重的流血冲突后,双方坐下来谈判。我方团长由时任副外长的乔冠华担任。他既坚持原则,又讲究谈判艺术。
乔冠华在内部反复强调,中苏两国间虽依然剑拔弩张,但在谈判桌旁也不必总是恶言相对。他说:“骂人还不容易,谁都会。没有本事的人才会骂人。要学会绵里藏针,‘软刀子杀人’。”
有一次,苏方团长库兹涅佐夫在发言中,竟然用了一句恶语,与“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意思相近,但没有具体点我方的名。乔冠华团长听后强压心头怒火,鄙视地说了一句“这真是不伦不类”,之后就立即把这个“恶球”给“踢”了回去:“依我看,这句恶语骂在某些人的身上才正好合适!”
(作者曾任中国驻格鲁吉亚大使、中国驻乌兹别克斯坦大使,在苏联、俄罗斯联邦工作长达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