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从1946年下半年开始,国民党调集近万兵力对晋中地区进行“扫荡”,声称要“水漫平川”,其中第72师3个团踞守文水县。形势日益紧张,中共文水县委决定转移部分干部进山,其中就有刘胡兰。但刘胡兰表示自己年龄小,熟悉当地情况,不会引起敌人注意,并且便于开展工作,坚决要求留下来。组织经过研究,同意了刘胡兰的请求。1947年1月12日,阎锡山部队和地方反动武装“复仇自卫队”抓捕并杀害了年仅15岁的中共预备党员刘胡兰。随军记者赵戈写下的这篇文章,记述了解放军战士高呼着“为刘胡兰报仇”的口号,一举解放文水县城的经过。毛主席亲笔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高度概括了刘胡兰短暂而伟大的一生。
毛主席为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 死的光荣
作为一名随军记者,我目击过多少敌人整师整团的覆没,然而,我从来没见过像文水守敌那样迅速彻底的溃灭。事情过去几十年了,当时我军指战员高呼“为刘胡兰报仇”的口号,奋不顾身严惩敌人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一九四七年元月,我吕梁和太岳部队向采取“水漫平川”战术、疯狂残害人民的阎锡山军,展开了大规模的反击。战斗连续进行了十七昼夜,终于在汾阳、孝义一线歼敌万余。随即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追歼逃敌,独二旅和独四旅并肩向文水县城挺进。
独四旅是晋中平川的子弟兵,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有着浓烈的感情。但是眼前的一切,却被敌人糟踢得面目全非。白皑皑的雪地染着殷红的血迹,田野里增添许多新坟;埋葬和凭吊亲人的老乡们来来往往,哭声一阵接着一阵,村村有燃烧着的房屋,有全家被害而无人掩埋的尸体……触目惊心的故乡,像千针万刺扎进晋中子弟兵的胸膛。没有言笑,没有胜利后的欢腾,人人瞪着被怒火烧红了的眼睛,默默地迈着复仇的脚步,向文水疾进!
当部队经过最熟悉的云周西村的时候,乡亲们冒着鹅毛大雪,在村口把我们围住。老人哭号,小伙子流着泪,控诉阎军的滔天罪行。他们急求道:
“为咱的胡兰子他们报仇啊!”
胡兰子,有人知道就是刘胡兰,十五岁的共产党员,妇救会的小秘书。敌人能把这个孩子怎么样呢?人们惊愕地问道:
“她怎么了?”
“该死的勾子军,把她和六个乡亲活活地铡死了!”
“什么时候?”
“一月十二日。”
“在哪儿?”
“观音庙前边!”
不用招呼,不用命令,部队和乡亲们拥进观音庙前的广场。北风呼啸着,大雪飞飘着,广场上仍然阴森、沉寂。杀害刘胡兰等同志的铡刀横在面前,刀口已经卷刃,刀座上凝满了紫黑色的血迹。垫刀的高粱杆零零乱乱堆在地上,虽然蒙上一层白雪,但雪融之处,仍可见到斑斑血迹。所有这一切,无情地向我们证实了:那个不管风里雨里各村奔走的妇女干部,那个不分昼夜筹备军鞋的支前骨干,那个经常严肃而又有点稚气地给部队演唱歌曲的小妹妹,真的遭到了敌人的毒手……
刘胡兰同志的母亲知道我们进了村,也来到广场上。她面色苍白,眼皮浮肿,站在我们面前讲述烈士们就义的经过。她极力忍住悲痛,一字一泪地说:
“我家胡兰子,还有那几个乡亲,死得惨……可也死得有骨气……”接着,充满仇恨和血泪的语言,像决堤的河水奔泻出来。在我们眼前立刻出现一个十五岁的女共产党员宁死不屈的伟大形象:就在这阴森的观音庙前,就在这血腥的铡刀旁边,她向亲人们告别,把平时喜欢拿在手里玩的万金油盒交给了母亲。她在母亲跟前是个稚气未失的孩子,然而她转过身来面对敌人却是那样威严,挺着胸,昂着头,斩钉截铁地说:“布匹藏在哪里我不知道。共产党也就是我一个,别的不告诉你们。说吧,咋个死法?”敌人暴跳如雷:“你要是不说,也和那六个一样,铡死!”“怕死的,就不算共产党!”说罢,她“噔噔噔”向铡刀走去……
我一边记着刘妈妈的控诉,一边流着眼泪。泪水滴湿了笔记本,手里的笔简直像刺刀那么沉重。我不是在写,而是在刻,深深地刻下这仇和恨。战士们垂着头,有的在擦泪,有的在啜泣,靠在肩头上的刺刀,在风雪中随着他们的身子不停地抖动。人被仇恨窒息了,心被仇恨烧焦了,就连树枝和房檐上的雪仿佛也被这仇恨的气氛所融化,滴下了痛心的泪水。
刘妈妈说到最后,用颤抖的手指着染满她女儿鲜血的铡刀,喊着:“同志们,为胡兰子他们报仇啊!”她支持不住了,踉跄几步,几乎跌倒。所有在场的人从沉痛中激奋起来。几个战士急忙从行列中跑出来扶住了她。内中有个战士,膀宽腰圆,身材高大,面庞黑里透红,他正是我前几天访问过的机枪手王银才。他在汾孝战役中一个人俘虏了十三个敌人,缴获四挺美造轻重两用机枪。他是文水人,共产党员,真不愧为刘胡兰的乡亲和同志。只见这位钢铁汉子,满脸泪水,在铡刀旁边,捧起一块渗透鲜血的泥土,用手巾包好,揣进怀里。然后拉着老人家的手,宣誓般地说:“刘妈妈,请不要过分伤心。我们把胡兰子为人民流的鲜血保存起来,不忘敌人欠下的血债,一定要为胡兰子报仇!”
这句话像导火索一样,使连日来积压在内心的怒火进发出来,广场上顿时枪刺高举,“为刘胡兰报仇!”“为死难烈士报仇!”的口号声淹没了风雪的咆哮,滚雷般地从云周西村上空,越过巍峨的吕梁山,向四面八方震荡,似乎在向整个曾被敌人蹂躏的晋中平川宣誓,在向全体晋中乡亲们宣誓,在向所有死难的英灵宣誓。
为刘胡兰报仇的突击队组成了!
为刘胡兰报仇的爆破班组成了!
为刘胡兰报仇的进军开始了!
刘胡兰烈士塑像
部队没喘一口气,当晚就赶到了文水县城;也没有站一站脚,立即拔除了城关外围的所有据点。次日拂晓,透过乳白色的晨雾,我看到战士们伏在雪地上,严峻地望着灰秃秃的城墙。大家都知道,此刻在城墙上射击的故人,正是杀害刘胡兰等同志的阎军二一五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战士们紧握手中枪,用力蹬着地,随时准备冲进敌群,杀个痛快。
二月二日,下午一点钟,旅部终于发出了严惩敌人的总攻信号,接着山炮和其他轻重火器一齐吼叫起来。顿时城墙上下浓烟滚滚,火光闪闪,大地在颤抖。爆破手陈英趁机抱起炸药包,向城门飞奔。冒着烟的手榴弹落在脚下,他抬腿踢开;雨点似的子弹向他扫来,他不眨眼地趴在雪地上匍匐前进。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烟尘腾起,砖瓦横飞,高大而又坚厚的城门敞开一个缺口。陈英从烟尘中站起来,满脸硝烟,高举着拳头,转身向后边喊道:“同志们,前进,为胡兰子报仇!”
“为胡兰子报仇,杀!”真是一呼百应,响亮的口号压倒了激烈的枪炮声。千百名战士汇成强不可当的巨流,怀着为烈士报仇的急切心情,在枪林弹雨之中,一浪接着一浪涌进城门。一个个敌人倒在我们脚下,一个个碉堡在我们眼前飞上天空,仇恨的怒火烧尽了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
部队向前发展。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战士,又碰到一道城门,因为冲得过猛,第二道城门还没有炸开。战士们急得跺脚,有的用枪托砸,有的用力推,但那高大的铁门岿然不动。在这紧急的关头,陈英抱起另一个炸药包在后边大喊:“先下来,看我炸他个狗日的!”可是,敌人用几挺机枪封锁了退路,也使后边的陈英不能靠近城门。怎么办?难道突击就这样失败了?忽然,机枪手王银才飞快冲出来。他挺身端枪,毫不隐蔽地向敌人还击,于是敌人把所有火力都集中到他这里,打得四周雪块纷飞。王银才见敌人上了当,就对陈英喊道:“上,爆破城门!”陈英乘机炸开第二道城门,急不可待的战士们一拥而入,震耳的杀声在城里响了起来。
我随后跟进,看到王银才晕倒在冲锋道路上。我上前把他扶起,他睁开眼睛叫喊:“我不下去,我要斩尽这群连个孩子也不放过的野兽!”可能是用力过猛,说完他又昏迷过去。这时我才发觉他头部负伤,鲜血滴在他前胸微微鼓起的衣袋上。衣袋里面有鼓舞他战斗、给他以力量的、被刘胡兰烈士鲜血渗透的泥土……
我把王银才交给卫生队之后,就跟随部队跑上城墙。巷战正在激烈进行着,大街上几乎到处都有我们战士跃进的身影,到处都有惊慌溃乱的敌人,随着一声又一声“为胡兰子报仇”的口号,溃散的敌人一批又一批地倒下,最后,尚未就歼的敌人都逃往北门,在瓮城圈里蛆似的乱挤乱撞,准备夺门逃命。忽然一阵清脆的机枪声响了起来,跑在前头的几个敌兵应声而倒;敌人唯一的生路被掐断了。“好机枪!”许多人大声喝彩。我回头一看愣住了,原来王银才又跟着后续部队爬上了城墙。他头上刚刚包扎住的伤口仍在渗着鲜血,身子微微摇晃,但他咬着牙齿,圆瞪着眼睛,单腿跪在城墙上不住扣动扳机。子弹带着他满腔仇恨,飘泼似的洒向北门……
枪声沉寂了,战斗结束了,我看了看表,才知道这场厮杀仅仅用了五分钟。五分钟,多么短暂的一瞬呀!
雪花还在片片飘舞着,硝烟慢慢扩散,文水县城逐渐寂静下来。我定神眺望,只见街头巷尾满布敌人尸体;二一五团的指挥所上面飘着投降的白旗;三三两两的战士横眉冷对着群群俘虏兵。这一切,使我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不错,我们没有什么优异的武器,但是我们有忠于党、忠于先烈们的革命意志。就凭这种意志,我们仅仅用五分钟的时间,严惩了恶贯满盈的二一五团。
此刻,王银才也许和我的心情一样吧,只见他放下机枪,掏出那渗透烈士鲜血的土块,含着泪低沉地说:
“胡兰子,你要能来看一眼该多好啊!”
(作者赵戈出生于1920年,上海人,2018年逝世。本文记述了赵戈同志任随军记者期间发生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后赵戈同志曾任兰州军区文化部长,甘肃省文联副主席。此文原载解放军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的《星火燎原 精选本》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