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节论点根据Yogesh Malhotra,“Role Of Science In Knowledge Creation: A Philosophy Of Science Perspective ”http://www.kmbook.com/science.htm。
儒家思想包含着科学思维范畴
(儒家思想与科技到底是什么关系之五)
田辰山
夏威夷大学政治学博士
北京外国语大学东西方中心主任
科学思维和方法在儒家思想这里是什么情形?上面分析过,它们不在同一范畴,分别在各自的大体系之中,也非同一层次。在儒学中寻找与科技相对的狭义、单一性因素,该像李约瑟那样,到古代科技经典中去,而不该在科技与儒学之间设立简单逻辑。儒学比科技范畴广大得多。它讲天事人事和谐问题。科技证实形而上本体存在,并解决个人的终极目的,或曰资本利润增生和政治权力问题。科学思维具狭义性、单一性,儒学具博大性、多重性。科学方法是研究狭义、单一问题的具体操作设计与执行。而围绕宇宙和谐,儒学是博揽一切的思维方法和实践途径,思其广益,集之大成。用两字概括,可谓“通变”(思维与实践的辩证方法)。它不仅“归纳法”、“推演法”兼收并用,且远远超乎其狭义范畴。儒学之功不在最终发现真理,而在认识、追求靠近万物变化内在联系的无终止过程。变化的内在联系无穷尽,千变万化的状态不存在绝对真理,儒学体系也就无绝对真理之说。认识、靠近万物过程不会有完结。这决定儒学永远是开放的过程体系,永远接受注入新鲜血液。
我们常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与现有西方科学体系相比,儒学的“博大”“开放”精神,至少有六方面:1)不假设超绝本体;2)互系抽象思维;3)归纳法、推演法兼收并用;4)多重逻辑性(多重次序性);5)互系性语言准确性;6)目的与手段统一性。
1)不假设超绝本体
我曾推想中西文化在元始阶段或某关键转折点上,各取了不同路向。[1] 或许是在根本性的同一问题上,各自采取了很不相同的态度,结果各自具备了自己鲜明的特点。这个问题即是:万物从何而来?西方设想了一种“东西”并给它取名。中国既不设想“东西”也不给取名,却只说是“道”(道是过程、走向,是自然——自己如此),研究它的表现和作为。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基督教的“上帝”、黑格尔的“精神”、启蒙运动的“物质”,都是西方给这个“东西”取的名。取名本身是假设,尤其“上帝”。它是宇宙本体,先验而无需证明;它具有人的形象、却具人类无与伦比的万能与智慧,以及慈善精神和健壮体魄,说出的话皆为善言。这样的区别将上帝与人类相割裂。正如尼采的批判:“整个目的论建立在过去4000年这个‘人’的说法上。它作为永恒的‘人’,世界一切都从这个‘人’所开始的时间,遵循着‘他’和‘他’所建立的自然关系。” [2] (注意:这个“自然”不是我们“道”蕴涵的自然性。)
中国古代先哲不是挖空心思假设一个“东西”,为它寻找名分,而是描述它的如何,也即“道”与“神”。虽然《道德经》为道家经典,“道”也是儒家的宇宙观。
这两种态度的意义差别在哪里?不假设超绝本体,即不追究确定性、本质性、绝对性和决定性。有神还是无神,儒家无神倾向偏重,但不置绝对可否,其实是不设禁区,未来知识向哪方面发展都有开放空间。这是一个建立封闭还是开放思维体系的区别。
西方假设其实不假,更是设定。而且先验而无须证明,这就封闭了。封闭为不留探索余地。体系之外皆为禁区。这是为什么西方思想传统总体上与宗教信仰分不开。科学的目的则是证明上帝存在。这一传统到启蒙后仍很严重。科学为概念思维的工具,在这个框架基础上建立语言体系、进行假设、取证、发现“绝对普遍真理”。相比之下,能给后人留下充分探索余地的,还是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3] “道”不是神秘主义,而是奇妙之意。“道”不是西方那种本体;由于不是,也不会有普遍的绝对真理性。它其实是对万物互系的通变态度。人需根据具体情况、特定时间、地点与情势,探求事物内在的联系。因为不设本体,“道”的态度不仅不排斥,反而包括具体、特定问题上所必要的方法,如假设、取证、去伪存真、找到事物内在的联系。所谓格物致知和辨析考证皆为此种方法,但不过与科学探求的不是同样问题。我们的注意焦点应当是,西方通过这种方法找的是本体和由它决定的法则或规律,儒学这里则是事物内在的联系。[4]
2)互系抽象思维
有这样一个流行观点,说儒家没有抽象思维,说中国人是自然主义,直观(intuition),不用思辨(speculation)。[5] 这种观点其实只是流于假设性,不曾有求证。它类似于许多科学命题的命运,始终未获确实证据。像上帝,即使没有被证实,却也流传得久。它只是因为信奉人多而被信以为真。现在,我们来试用逻辑推理,证明这种流行观点的不成立。
先从抽象思维开始推理。西方有“非矛盾法则”(the Law of Non-Contradiction),即“甲不能同是甲和非甲”[-(P+-P)],它典型地反映了西方式的抽象逻辑,被认为是普遍真理。但它的“普遍真理”性被限定了。其意义只是概念化现实上的、仅指甲质体而不包括甲与任何非甲的联系。它是不折不扣的封闭系统。用儒学思维看,它不能成立。因为无视真正现实万物的不可分割或非独立,现实“甲”恰恰与“非甲”相依相存瓜葛不断。一个桌子不可能既是完全木头又是非完全木头的,这个逻辑似乎是成立的。但木中是否含非木物质呢?而且在儒家眼里,它即使成立,意义又在何处呢?本是无须说的话,什么也没说的话。如果用光是粒又是波的例子,则可一下子把这逻辑推翻。原因是这个逻辑只在关闭固定的一个特定时间点和空间点上成立。况且还不能同时从时间和空间点两个角度看。如果说某人既是儿子也是父亲。就是一个开放系统,是从某人两种关系上看他。“非矛盾法则”只封闭固定在“某人和儿子”上。用儒学看,又是废话了。封闭固定在一定具体二人之间,当然要么是儿子,要么是父亲,不可能全是。如果说儒学不具备这样“非矛盾法则”的抽象逻辑思维,是说对了。儒学抽象思维远比这种博大,这种逻辑已不再话下。
儒学是具备抽象思维的。不过思维的是不同问题,抽象所含盖的广度、深度也不同。儒家思想将宇宙看为互系就是抽象思维。互系并不是实在、看得见,没有推理看不到。阴阳、矛盾就是推理概念。儒学中找不到西方意义的自然科学,找不到西方抽象、逻辑思维,原因是找错了对象,或者只是想对号入座。可现实中没有这么现成。其实正如张东荪说的,西方的是特质逻辑(logic of identity),中国的是互系逻辑(logic of correlation)。[6] 郝大维和安乐哲也说,儒家思想秉持物事本体论(ontology of events),不是本质本体论(ontology of substance)。它看到一个内在的宇宙,万物的概念偶对。[7] 这意味什么?意味儒家不是没有抽象逻辑思维,不是不会思辨,而是抽象逻辑焦点设于内在;不是外在,不在万物背后,不是探求外在法则或背后的本体或实质,而是万物的内在互系。西方抽象逻辑和思辨是单向的、单层的、直线的、简单的、直接的;儒学是多向的、多重的、曲折的、复杂的、间接的。儒学不但不排斥单向、单层、直线、简单、直接逻辑,而是将其包括在内。西方科学思维和方法是狭义、单一范畴逻辑的简单体系,儒学是将其包括在内的博大、多重范畴逻辑的复杂体系。
3)归纳法推演法兼收并用
杨振宁说:“易经的精神分类、精简、抽象化是归纳法的精神。中华文化没有发展出推演法”;“近代科学的一个特点就是要摆脱掉‘天人合一’这个观念”。这种说法正反映出对儒家思想的博大、多重范畴逻辑复杂体系的不认识,不认识它的包括狭义、单一范畴逻辑简单体系,对简单归纳法和推演法兼收并用。杨振宁更不会意识到儒学归纳法、推演法是全息性多重的归纳推演。全息性是张东荪、郝大维、安乐哲所说“互系逻辑”和“物事本体论”。物事必然是全息性,全息性是互系及关于研究对象的整体概念信息。在杨振宁眼里,“天人一物、理一分殊”大有问题。而恰恰他感觉大有问题的“理一分殊”是推演法,是一般到具体。只不过不是他所熟悉的科学狭义、简单推演法,而是全息性、多重推演法。他没有辨认出。至于他说“中国文化是摆事实,次序没有关系”,也是他没有意识到儒学推演法不排除简单三段推演法,只是由于讲的是物事逻辑,需传递全部信息,其特点必须是类比逻辑。只有类比逻辑才有能力成为整体概念信息载体。中国科学工作者,包括杨本人,研究狭义、单一逻辑科学命题时,不因为具有中华文化全息、多重逻辑的推演法思维而成为理解西方推演法的智障,而是反而有利于对它的理解。中国科学工作者接触西方科学研究命题共同的体验是,一点也不比西方人弱智。
实际上,儒学推演法的例子很多。“举一反三”就是。胡适对诺斯罗普的“中国没有推演法”观点写的反驳论文,曾列举朱熹、王充、顾炎武、钱大晰等许多古代学者的考証和格物致知,都与西方科学假设、取证的类似程序和推演相符。[8] 任何文化体系都不可能只有归纳而无推演。不同之点是在于将它们用来研究不同范畴的问题。儒学追究宇宙和谐,归纳出道:万殊贞一;推演出具体之道:理一分殊。需要指出,儒学归纳、推演由于不是简单系统,其逻辑也不可能是单向、单层、直线、简单、直接的。儒学的归纳、推演,不是可割裂分开的科学研究归纳法和推演法,而是它们的互系、统一。在这种情况下,你拿着推演论三段法之类西方方法的狭义、简单逻辑到儒学中对号入座,当然找不到。找到了反倒奇怪了。
值得一提的是,杨振宁到儒家体系中去对号入座,找不到西方思维和方法,用的恰恰就是简单三段推演:A 、科学用推演法;B 、中国没有推演法;C、所以中国阻碍科学。可惜这是个不成立的推演。它本来是个很好的推演典型,只可惜三段都是无效假设。因为A,归纳法、推演法不能分割。二者之间,任何一个都不可舍其一而单独成立。虽然杨也提西方科学二者都用,但却只用其一(推演)来判定儒学体系。这证明,在他头脑中二者是分离、单独存在的。而这在中西两大体系都是不可能的。B,中国有推演法。C,所以阻碍之说不成立。 难怪杨宣扬近代科学特点就是“要摆脱掉‘天人合一’的观念,让我们相信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律,有人世间复杂的现象,自然有自然界的复杂现象,这两者是两回事,不要把它合在一起。”[9] 这些话表明,杨先生不适当地将人为的科学分类习惯,强加在了自然宇宙本身,已是由简单逻辑发展到了轻率。
4)多重逻辑(多重次序)性
科学思维与儒学比较,一个单一逻辑、单一顺序;一个多重逻辑、多层互系。儒家秉持互系思维,至少是双重、双向。而西方思维只能算是将其肢解之后所截取的一段。儒学思考属于大域境。如果将(儒家)科技思维作为焦距中心,单一逻辑和单一顺序是包含其中的。明显地,这焦距中心辐射与回收的逻辑是立体、多向、多重、多次序、曲折、复杂、间接的。倘若将所有其余略去,只留较为直接、简单、单一性的逻辑,也至少会是三个:自然、社会和人生,可为典型的自然与人文的统一体系,即使“政治”范畴也不在话下。如果就某一具体研究课题为焦距中心,其域境也极为简单。西方科学思维与方法正是研究命题意义上的。所以,从域境-焦距看,西方科技思维和方法怎么也不过儒家思想域境中的一个点。
西方出现系统科学和美国20世纪80年代提出复杂系统,正是反映科学界对经典狭义、单一系统研究的不充分的觉悟;单一性科学明显对人类面临的未来问题无能为力。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斯图尔特•考夫曼说:“通过诺贝尔奖的堂皇道路通常是用还原论方法开辟的,为一堆不同程度被理想化问题寻求解决方案时,多少背离了真实的世界,局限于找到一个解答,这就导致科学的越分越细碎。而真实世界却要求我们采用更加整体的方法。”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盖尔曼(Munay Gell-Mann)则说,必须确定一个“确实宏伟的任务,就是实现正在兴起的包括多学科的科学一体化。”[10]
在这里,本文不是在设立儒家思想和科技关系的又一种简单逻辑,不是在二者之间制造一种对立,排斥西方科学。而恰恰相反,它是仅仅想说明,儒家思想阻碍科技发展的逻辑错误;同时提出,儒家较之西方的更博大和开放性的独特哲学思维,有实现中国科技发达的极大可能性。可能性指强弱、机会多少和潜在力大小。然而中国是否真正在某一历史时期实现科技发展和创新,则与中国是否创造出这样的社会条件有更直接的逻辑关系。
中西都有抽象思维,只不过思考的问题范畴不一。中国的多重逻辑和西方的单一逻辑,是两大思想体系各自结构差异及对不同命题思考造成的。范畴狭小、单一的问题使用单一逻辑;范畴博大,牵涉多范畴,就必然采用多重逻辑。中西方思想体系各有自己校准焦距的命题,也各有自己不假思索的问题。儒家思想思考具多重性,出于历史文化种种原因,对西方许多流行问题不曾涉及,但这决不等于对那些问题的思考逻辑具有排斥性。
5)互系性语言准确性
汉语语言阻碍科学思维说法也很流行。杨振宁讲《易经》的阻碍时,把汉语单音结构的原因归咎于《易经》。[11]
鲍迪认为汉语的文言是阻碍。文言的模糊性对准确交流有阻碍作用。鲍迪对这一观点的取证表现了对汉语的不很精通。他是从英语角度看到汉语差别就将它作为汉语模糊性的证据。鲍迪援引卡尔格林(Karlgren)说,汉语模糊在于“词的意思表达不折射:词没有派生;组成新词无共同词根基础;词没有不同形态,或说没有词汇分类的语法差别”。他的取证是:《论语》和《孟子》中第一人称代词主格和所属格是“吾”,与格和宾格是“我”。第二人称代词主格和所属格是“汝”,与格和宾格是“尔”。一些动词无明显时态。少数名词、动词,形容词、动词之间区别不明显。[12] 还有句法结构和语法:根据不同情况一个词的语法作用至少都有二至多种。一个词能作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等等。比如《孟子》有“孟子见梁惠王。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远”一般是状态语。现在却是及物动词。这种动词变化在形态上根本看不出来,不像英语,“黑”是“black”,动词则是“blacken”。汉语这种变化取决词序,非常灵活,不如英语有规则可循。[13] 此外,鲍迪认为汉语模糊性还包括:1)缺乏语意折射,使得一句话或一说法可能有两个以上解释;2)词的用法没有规则,全凭执笔人随意发挥;3)为省事,谓语常用“之”代替,闹不清“之”代表谁;5)没有英语系词“to be”,而用“也”,如“甲,乙也”。而“也”常被省去,让人不懂。[14]
许多学习汉语尤其文言的外国人看到两种语言不少的差别,十分困惑,很值得同情。但差别并不等于模糊。外国人的困惑和差别,对于汉语为母语的人来说,不是模糊,而是增加历史背景及语言知识问题。而将差别当作对科学思维阻碍的根据则就大谬不然了。鲍迪说:“中国书写语言对中国人科学思维从各方面说都是阻碍而不是帮助。我甚至相信,这种语言阻碍早在周代(即古代哲学思辨阶段)就明显了。必须强调,我只是讲倘若文言是作为学术和科学的语言载体。”[15]
对杨振宁和鲍迪这些说法(还有更多),由于篇幅有限,不可能展开深入讨论。这里只想提及,另外还有外国学者在这个问题上持不同的看法。美国西密执安大学艺术科学院教授提摩斯• 莱特强调:
一个最不像话的说法就是:由于他们(中国人)语言是不同结构,它们就必然跟西方人思想不一样。我所听到这种说法的最愚蠢版本是:中国人从事不了科学,因为他们用的不是“科学性”语言。(一切语言都有不例外、不规则之处,无从知道“科学性”一词用到语言上指的是什么。)……单个汉字是单音,这成了“汉语为单音语言”流行说法的来源。可实际情况是,大多数汉语词汇都是多音。书写出来是呈汉字簇的。多数现代汉语词都是双音(双字)。比如,“明”谓“清楚、亮”;“白”意为“白色、空白”。二字在一起是“明白”,意思是“懂得、清楚”。只有“明白”表达“懂得”[“明”和“白”单个用都不是“懂得”的意思。]“明”不可单独用,“白”可单独用但是具别种意思。
提摩斯• 莱特强烈批评中国语言文化不如西方的各种流行说法,他指出:
汉语决定中国人思维的种种毫无根据论点包括:中国人分辨不了“一”和“多”,是因为汉语名词没有单、复数之分;中国人不懂有限和无限,是因为他们的语言没有冠词;中国人不太懂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分别,是因为他们动词虽表达变化和完成,但不直接表达时间观念;中国人不懂“反事实表述”和“虚拟表述“(比如:“要是我是你,我就……”与“要是我去,我就……”的“非事实表述”差别),是因为他们语言没有任何将此两种情况相区别的正式形式。假如这些说法哪怕有任何一种是真实的,中华民族能够延续三四千年是无法想象的。因为真是那样,他们会总在错误地点作错误事情,会对他们是否在某一地点完全不意识。……诸如此类误解,多数自然而然地产生在非中国人身上,他们想分析一下中国人,可又对中国缺乏了解。有些则也来自说汉语的一些人方面,他们又对西方语言缺乏了解。[16]
提摩斯• 莱特说的,正是本文所说的在中国文化(儒家思想)和科学发展之间附会的简单逻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正像他指出的,这种现象发生在外国人身上,也发生在中国人身上。
关于汉语没有系词“to be”的问题,郝大威、安乐哲认为,系词“to be”起源于巴门尼德等希腊哲学家,他们混合(conflate)“存在”(being)的存在(existence) 和联系(copulation) 两种意义。混合包含对“混沌”(Chaos) (作为“非存在-nonbeing”) 一种倾向负面的看法。西语用系词,其实反映唯质体论(essentialism),[17] 反映我们上面提到求确定、求背后、求决定性的思维。中文无此类系动词,正是儒家思维没有万物[“存在”beings]背后有大写字母“存在”(Being)统领它们的思维。儒家世界观看万物为自然存在(beings)的事(events)。[18] 郝、安二人为讨论这一问题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视角。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持简单逻辑的人们对这一视角不是忽略就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尽管被忽视,却档不住这一视角开通的一条通向认识西方语言单义准确性和汉语互系准确性的思路。它的启示是,中西两大思想乃至语言体系的结构差别,不是谁优谁劣、谁先进谁落后的根据,而只是不同的文明路向。安乐哲说,西方依赖的是单一意义的概念性语言。“概念”历史(柏拉图)给人“质体”(“essence” 或 “substance”)观念。[19] 西语词类(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等)引导人们将世界按特定文化方式进行分割。在这“深层结构”影响下,将主体与行为、属性与形态、空间和时间、怎么样和什么分隔开。而中国(儒家)宇宙观的时间、空间、万物之间是开放互流的;它的范畴观把三者看为无边界和互通的。[20]
根据安乐哲的说法,讲西语依靠单义准确性,汉语依靠互系准确性,正是莱特举的“明白”例子。也是杨振宁所谓“汉文中的词”“常常建构于数个单音的字”;也是杨的“风气、风云、风流、风景、风光、风雨、风速”的例子。不同的是,杨以为这是构成科学思维的阻碍;而莱特说这是“毫无根据”“最不像话”的说法(the most troublesome myth)。我倾向于认为,儒家的物事互系、多重逻辑(多重次序)也构成语言互系、多重逻辑、多次序、类比的特点。汉语的功能正是载体传递全部信息所必须的。所以与西语本质概念性和单义性导致单息性比较,汉语为过程、全息语言。西方靠概念、单义、单息语言派生科学术语,儒学则是靠类比、互系、全息发展科学术语。这又是汉语的博大性;西方概念性、单义性、单息性不仅不受排斥,而且实在是类比、互系、全息某一点的呈现。西方人用惯自己的语言,对汉语体验为模糊性,这不是汉语本身的问题,而是主体认识的原因。“模糊性”,其实正是融合性、全息性,一种不同于西语的准确性。
类比和全息性汉语是否能达到准确?汉语里好的文学,成功的作品可以说明。与西方一样,成功的文学作品重要元素之一为语言技巧。技巧所要达到的重要效果之一就是准确,即准确将人物内心、故事场景、情节展开,维妙维肖、淋漓尽致地一体化呈现出来,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使作者、故事人物、读者有合而为一之妙效。中国古代和现代经典文学无一不是以此为标准,而这种准确性的实现,正是中国文字巧妙的变换组合。在这意义上,该说文学艺术追求是准确性的追求。用语言技术实现微观、细腻的准确。这里,准确性不存在于概念性、单义性、单息性之中,而存在于互系性、全息性之中,且互系、全息性又在于类比性。文学艺术是最为复杂性中的准确性追求。我还可以举一个生活语言例子。一次教朋友学开车。她对到达有停车线路口的停车技术掌握不好。我告诉她要慢慢地停下来。她努力照做,还是不够理想。她有些不耐烦,问:我不是慢慢地了吗?还要怎么“慢慢地”?我说我换个词儿吧,要“徐徐地”停下来。她说:啊,我懂了,这个词准确多了。为什么“徐徐”比“慢慢”准确呢?因为“慢慢”不如“徐徐”有更具体的类比性、全息性。“徐徐”在头脑呼唤出的多种形象比“慢慢”更具体,也就更准确。“慢慢”与“徐徐”都是类比,可“慢慢”比“徐徐”要概念化一些,意义反而宽泛;“徐徐”较之“慢慢”,就成了类比性实现准确性的例子。
汉语全息性是否能通过讲汉语与讲英语时大脑活动状态和程度比较来印证呢?人们可以探讨这个问题。现在把一则有关的科学研究报道段落抄录如下,供参考。
说汉语比说英语动用更多脑力[21]
伦敦路透社2003年6月30日东部时间上午10点36分:
讲汉语比讲英语需动用更多大脑部位。科学家星期三说,一项研究提供了大脑如何进行语言程序的新发现。讲英语的人理解语言时使用大脑一侧。英国惠康基金会慈善研究组织科学家发现,不像说英语时的情况,解读汉语发音变音,大脑两侧都被动用。
慈善研究组织心理学家索菲• 斯考特博士表示,“我们非常惊奇地发现,说不同语种的人们以不同方式使用大脑,对讲话进行解读。一些长期为人们接受的理论被此项发现推翻。”
对自愿接受研究的人员进行大脑扫描,斯考特发现,为解读汉语词汇和四声,大脑不同部位都被动用了。说英语的人听英语时,大脑活动部位为左半侧。可说汉语的人左侧和右侧都动用。而一般这种情况,只在音乐和韵调解读程序时才会有。四声在汉语当中很重要,因为它能给予同一词汇不同的意思。比如“ma”发音根据四声可以给出“妈”、“麻”、“马”、“骂”四种意思。
斯考特表示,“我们认为,说汉语的人听四声和韵调时,大脑右半侧给出所说词汇的正确意思。”
她还说:“似乎人在幼年所学的语言结构,影响人解读所听语言的大脑结构如何发展。比如英语为母语的人发现自己学习汉语特别地困难。
该发现将于本周在伦敦英国皇家学会举行的科学展示会上向权威科学家宣布。
西方科技在近代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人类运用科学和技术手段达到认识世界,还有遥远路途。迄今西方取得的成就,毕竟是简单系统、单一性研究。充分认识自然和社会,人类达到的可算是初级阶段。科学任务将是综合复杂的系统。探索内容将从古典的“实质性”(essence or substrum)基础“规律”(law)转向“联系性”;将从直线思考方式转向互系、多重性方式。相应地,概念性单一语言显然是不能适应的。而汉语互系性、多重性、全息性的特点会占有很大优势。未来全球走向沟通,势必冲破语言界限,为汉语提供发挥潜力的舞台。人类科学向复杂系统进军,汉语则因具开放性,吸取西语单一语义之便,迅速与西语结合,使自己更具未来科学术语资源的潜力,为科学进军提供契机。有识之士会明白,这不是妄语。
6、目的与手段统一
西方科技史显示,科学作为手段从古到今,从服务哲学、宗教到服务个人主义利益和欲望,目的在变化。目的的变化从反面看,则是手段大于目的。这使导致西方产生出科学主义的说法,是合乎逻辑的。而儒学历来视目的为本,强调目的与手段统一。成语“南辕北辙”将儒家态度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中国近代接受的科学观,与西方科学主义不是一种含义。儒家传统更将科学作为一种世界观。意义是,科学性是对自然、人类社会理解的准确性。准确才可能成为世界观。而准确,又不是单一概念性的准确。在这种前提下,科学反映不是西方意义的“规律”。“规律”这一科学术语,对儒家来说是万物内部的联系。也即儒家不把科学当成单纯手段。中国知识分子近代接受马克思主义科学观,因为科学在马克思那里是世界观,讲事物内部联系。马克思创立的作为后启蒙时代的一支西方思想体系,否定上帝,这与启蒙运动一脉相承。这就与儒学在根本点上有了一个契合点。这就是迄今为止我们字典的科学定义是 “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的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的来历。[22]
儒学视“天、地、人”和谐为根本目的(也即杨振宁所批评的“天人合一”),所以对研究自然科学持欢迎态度,是将自然科学看为服务人类福祉的手段。作为手段,儒学鼓励“以民为本”的科学。特别在社会科学方面,更以“民为本”为宗旨。否则儒家反对以民为对象(如何对付人民)的科学。儒学决不会首先主张或提倡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是反对发动战争的攻击性武器科学。近代主流科学的作为,服务于个人主义利益和欲望手段的方向,与儒家思想背道而驰。儒家反对科技作为这种目的的手段,认为它加剧自然与人类、人类与人类内部的紧张关系。一句话,儒家崇尚和促进这两种关系和谐的科技,不是相反。
杨先生以为中国曾有一传统观念,称技术为“奇技淫巧”。这种印象非他一个人才有,而是一股潮流。1990年一部由80多学者编辑出版的16开本、小号字、1300多页工具书的《中国思想宝库》,在“论经济科技”卷部引言中说道:“细心的读者从遴选的科技思想中不难发现”,除“天文和数学知识”,“对于其他科学技术的进步则较少关注。甚至将其视为‘奇技淫巧’而盲目地加以排斥”。[23]“奇技淫巧”一词可见之于康有为的《请励工艺奖创新折》。[24] 其实依照儒家思想一贯态度,这不能作为是对科学技术进步的盲目排斥,而是针对强调技巧到了不适当程度的现象。哪怕陆象山曾说过“德行事”“为尊为贵,为上为先”和“艺也”“为卑为贱”,说的也是目的与手段的位置不能颠倒。
(2005年1月31日完稿于檀香山;4月8日定稿于上海;原载于《孔子研究》2005年第五期特稿,文字略有改动)
[1] 田辰山:《中国互系性思维:通变》,《文史哲》,2002年第4期,第17页。
[2] 尼采:Human, All Too Human, [1878], p.2 in A Nietzsche Reader,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7)
[4] 现代中国语言虽然有法则和规律的概念,由翻译西方学术而来,但是在翻译和中国人运用当中,已将西方原概念的本体性过滤,成为中国思维事物内在联系。
[5] 例如费尔默•诺斯罗普(Filmer S. P. Northrop)。见查尔斯•莫尔《中国头脑》(The Chinese Mind),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74年版,第104页。中国人直观思维,梁漱溟是接受的。德克•鲍迪说中国古代会逻辑思维的人不多。见《中国思想、社会和科学》,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页。杨振宁先生说中国思维没有推演法。
[6] 张东荪:"A Chinese Philosopher’s Theory of Knowledge”, S.I.Hayakawa, Our Language and Our World, Harper, New York, 1959. 见郝大维、安乐哲:Anticipating China,,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95页。
[7] 郝大维、安乐哲:《通过孔子思维》(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1至25页。
[8] 胡适:《中国哲学的科学精神和方法》(The Scienific Spirit and Method in Chinese Philosophy)查尔斯•莫尔《中国头脑》,第104-130页。
[9] 杨猛:《杨振宁指〈易经〉阻碍科学启蒙,众学者质疑》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9月22日 《北京科技报》。
[11] 见杨猛:《杨振宁指〈易经〉阻碍科学启蒙,众学者质疑》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9月22日 《北京科技报》。
[12] 德克•鲍迪 (Derk Bodde):《中国思想、社会和科学》(Chinese Thought, Society and Science),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2页。
[13]德克•鲍迪 (Derk Bodde):《中国思想、社会和科学》(Chinese Thought, Society and Science),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34页。
[15] 同上,第96页。另外,李约瑟也是持有类似观点,曾说“中国人跟西欧人比较,它们在科学寻找科学词汇方面,是受到语言上的障碍的。”不过他不是指汉语本身的问题,而是指的是西欧有本语言家族的巨大的资源来挑选使用表达具有微妙含义的意义。而中国学者似乎没有这个优势。见李约瑟《中国的科学与文明•概论》剑桥大学出版社1954年,第36页。
[17] 郝大维和安乐哲(David L. Hall and Roger T. Ames):《预见中国》(Anticipating China: Thinking Through the Narrative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页。
[18] 郝大维和安乐哲(David L. Hall and Roger T. Ames):《预见中国》(Anticipating China: Thinking Through the Narrative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页。
[19] 安乐哲:《孟子哲学与秩序的不确定性》,见李明辉:《孟子思想的哲学探讨》,台北中国文哲研究所1995年版,第42页。
[22]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631页。
[23] 邢贲思主编“中国思想宝库》,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年版,第752页。
[24] 康有为在《请励工艺奖创新折》中说:“以重农故,则轻工艺,故诋奇技为淫巧,斥机器为害心,锦绣篡组,则以为害女红,乃至欲驱末业而缘南亩。此诚闭关无知无欲之至论矣。”见同上,第7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