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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北大教授的思考:鲁迅给中国社会留下的精神遗产

作者:钱理群   来源:思想潮  

一位北大教授的思考:鲁迅给中国社会留下的精神遗产

钱理群

  北京中文系教授钱理群

  鲁迅:“我要骗人”

  鲁迅自己曾说过:“我所想的和我所写的不一样”“我为自己写作和为他人写作是不一样的。”这就非常麻烦。那么,我们怎么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是什么呢?鲁迅自己有一个解释。

  他说,很多人都说我讲的是真话,但我并没有把我所想讲的话完全地说出来;很多人都说我很冷酷,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是冷。如果有一天,我把我心里所想讲的话,就是那些最黑暗、最悲凉、最可怕的话说出来,还有一个人愿意听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鲁迅在1936年去世之前,写过一篇文章《我要骗人》。他讲了这么桩事: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走出家门,碰见一个来为灾民募捐的小女孩。而当时正处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之下,所以鲁迅很清楚地知道,这小女孩所募的款,是不可能落在灾民手里的,她的募捐完全没有意义。

  但是面对着这个热情、天真的孩子,能告诉她说她做这事没意义吗?不能。不但不能说,还必须对她说:“小孩子,你做事非常有价值,我一定支持你。”

  于是鲁迅牵着女孩的手,走到一个商店,用大钱兑来小钱,再把小钱交给小女孩。小女孩紧紧地握住鲁迅的手,说先生你太好了,我代表全体灾民,对你表示感谢。

  鲁迅看着这小女孩越走越远,他的手上还可以感觉到这个小女孩手的温暖,但是正是这温暖像火一样烧灼着鲁迅的心,因为他骗了这个孩子。

  但是鲁迅反过来想,我能不骗这孩子吗?我能不骗人吗?他进而想到,当今之中国,难道是披沥真实的时候吗?我们能够把我们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吗?不能。所以“我要骗人”。

  不知道诸位听了这个故事怎么想。说实在的,我每一次看到这文章,都受到一种震撼。我觉得一个人要说真话固然很难,但是,能够像鲁迅这样正视自己时时刻刻不得不说假话的困境,这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们每一个人时时刻刻都面临着这样一个两难的选择,但是有谁像鲁迅这样敢于正视自己渴望说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假话、不能不骗人的这样种深层的困境呢?

  鲁迅说他是为三种人而写作。一种是那些为中国的独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强而艰苦奋斗的志士仁人们。一种是那些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他要为这些人呐喊助威鼓劲。

  第三种写作对象非常特别,鲁迅说,我是为我的敌人而写作的。既然是为敌人写作的,就不能把内心的痛苦说得太多,不能在敌人面前显示痛苦。

  因此,他必须有所遮蔽。这就是说,鲁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样,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隐藏着更多东西,他的意思就表现在浮现和隐蔽之间。而且从根本上说,一个人的思想,特别是一个人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一种生命体验,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

  一旦用语言表达了,这思想就被简单化了,甚至可能被曲解了。所以鲁迅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我感到空虛。”真正的鲁迅是沉默的,默默无言的鲁迅,才是真实的。

  鲁迅:“我不希望青年人看《野草》”

  今天人们谈论得最多、读得最多的鲁迅作品,譬如《呐喊》《彷徨》等,以及大多数杂文,基本上都是为他人写作的。真正为他自己写作的,鲁迅交代得很清楚,就是《野草》。

  鲁迅说,《野草》里面有我的哲学,而且他说,《野草》是属于我自己的。他不希望青年们看他的《野草》,那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是最具有鲁迅个性、最属于鲁迅个人话语的一个作品。

  鲁迅的《野草》就成为我们去接近鲁迅灵魂的一个窗口,或者提供了一个途径。当然,即使是《野草》,也仍然有所遮蔽,只不过相对于其他作品来说,它遮蔽得少一点。

  这里首先要交代两点:第一,《野草》是散文诗。诗是很难讲的,诗只能去领会;诗是含混的,要你去感悟。第二,鲁迅的哲学是非常丰富和复杂的。

  鲁迅自己说过,有两种思想在不断起伏,一是人道主义思想,一是个性主义思想。《野草》集中讨论什么问题呢?是讨论作为个体的生命,它的深层困境这样一个问题。所以《野草》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它展现的是鲁迅哲学的一个侧面,而不是全部。

  鲁迅: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垂死挣扎

  人们往往把火视为一种生命的象征。但是鲁迅想象的是“死火”,他把“死亡”和“生命”并置来讨论。他提出来“死火”这个意象,就同时集中了生命和死亡两种意思。

  首先我们谈第一个方面。鲁迅把个体生命放在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这样一个历史的纵坐标中,来考察人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譬如对于将来,人类有种种幻想,西方世界有乌托邦,中国世界有大同,都是属于人们对未来的想象。

  人们总是想象着未来是无限完美的、完善的、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一个终结点,鲁迅把它概括成关于“黄金世界”的想象。

  对此,鲁迅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黄金世界,还有没有黑暗?鲁迅回答说,有,不但有,还会有新的死亡。为什么呢?

  鲁迅讲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他说人总是这样的:曾经阔气的人想复古,正在阔气的人想维持现状,还没有阔气的人想改革;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到了黄金世界也是一样,当然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样,但是那个时候仍然有曾经阔气、正在阔气、还没有阔气的人。

  在一般人认为,好像黄金世界是个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世界,但是鲁迅却看见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甚至看见了新的死亡。这就是《野草·墓碣文》里所说的“于天上看见深渊”。

  人们看见是天堂的地方,鲁迅看见的是深渊。由此,鲁迅得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结论:“至善至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至善至美的未来,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一个神话。鲁迅的任务正是粉碎这个神话,《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这个神话的。

  在《野草》里,鲁迅用大量篇幅塑造了许多文学意象,而这些意象都象征着人类的某些方面的深层困境。

  这里我想举几个例子。《死火》是具有鲁迅式想象力的一篇文章。人类关于火有种种想象,总的说来,人们是把火视为一种生命的象征。但是鲁迅想象的是“死火”,集中了生命和死亡两种意思。我们看他是怎样展开独特想象的。

  他说,我做梦,梦见自己在山峰间奔驰,跑啊跑,突然从山峰上一下掉到冰谷里,往下看,一片青白色,这青白色就是死亡的颜色。但是在一片青白色中,我突然看见了很多珊瑚样的红的影子。在死亡的颜色中出现了生命的颜色,这就是死火。

  于是,我和死火之间展开了一个哲学的讨论。死火对我说:先生啊,请你赶紧把我救岀去,否则我将冻灭。我说好,我就把你带出冰谷。死火又说,你把我带出冰谷,我会烧完。我只能在“冻灭”和“烧完”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我们在研究鲁迅的《野草·死火》所遇到的一个难点。后来我的导师王瑶先生启发了我。那一年王先生正好七十岁。

  他说,我现在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什么事不干,这叫“坐以待毙”;要么像大家宣传的那样“发挥余热”,再努力奋斗,但这不过是“垂死挣扎”。我只能在“坐以待毙”和“垂死挣扎”这两者之间作有限的选择。你说怎么办?

  当时我一听,马上想起了鲁迅的《死火》。“冻灭”就是¨坐以待毙”;¨烧完”就是“垂死挣扎”。尽管最后等待大家的都是死亡,但是“烧完”和“冻灭”有没有区别呢?有区别。

  这个冻灭,他一辈子什么事儿不干,他的生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光影,这是一个生命的空壳。这个烧完,虽然最后也是完,但他燃烧的那个瞬间是发出灿烂的光辉的,他的生命是充实的。

  这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生哲学,就是生命的价值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结果所有人都一样,但是过程不一样。你奋斗的过程,你挣扎的生命,努力的生命,是充实的,是有价值的。

  而那浪费的、无所事事的生命是空虚的,是没有意义的,是生命的空壳。这就好像奥林匹克精神一样,贵在参与。这就是鲁迅《野草》的哲学,这正体现了鲁迅那种重视过程而不重视结果的人生哲学。

  这“冻灭”和“烧完”的命题实际上告诉我们,人的自我选择、自我实现的极端的有限性。你不能把人的选择的可能性想入非非,人就是在冻灭和烧完之间作极其有限的选择。但是毕竟还是有选择的余地的,所以王瑶先生对我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因为垂死挣扎有一种挣扎之美。

  鲁迅:“绝望之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野草》里还有一篇《影的告别》。大家知道,影子的物理特征就是当正午阳光直照的时候,或者完全黑暗的时候,这影子就没有了,影子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间。鲁迅就用这种影子的形象,来象征自已这样一种“历史中间物”的历史命运。

  “历史中间物”是什么意思呢?鲁迅说,就是要反抗黑暗,要和黑暗捣乱。当然不被黑暗所相容,因此黑暗到来的时候,这样的影子要消亡。同时,历史中间物的意义仅仅在于和黑暗捣乱,他的生命价值是和黑暗紧紧连在一起的,是实现在对黑暗的反抗当中的,因此当黑暗真正消失、光明真正到来的时候,这个历史中间物的价值也没有了,影子也要消亡。

  所以像鲁迅这样的历史中间物,他不仅在黑暗中没有自己的地位,同时在光明中也没有自己的地位,他找不到自已的立足点,他只能够彷徨于无地。这“无地彷徨”四个字,实际上说尽了知识分子的深层困境。

  但是当一个人绝望到顶点的时候,就会大彻大悟,这就是鲁迅所说的“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很多事情你之所以失望,原因就在于你原来抱的希望太大了。

  所以一开始,你就把所有的问题都看透了,都想透了,你就不绝望了。这就叫做“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绝望到底,就成了大彻大悟。

  所谓大彻大悟,就是看透了人生社会历史的局限性、有限性,看透了自我选择的有限性。大彻大悟之后,人们还可能出现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既然一切都如此,都看透了,那我就什么事也不做了,就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之。

  还有一种态度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前面是坟,但还要努力地往前走,要反抗,要奋斗。因此鲁迅的哲学就是要“反抗绝望”。

  这种反抗绝望的哲学,其实包含两个侧面。一个侧面就是看透一切,大彻大悟,或者说就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打破一切幻想,打破一切神话,清醒地面对现实中存在的一切生存困境,这是打破一切瞒和骗的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态度。

  另一个侧面,就是采取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一种反抗绝望的哲学,是把中国传统哲学当中的道家、佛家的大彻大悟和儒家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个高度的结合。

  在我看来,这样一种以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为其特点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是鲁迅哲学的核心,同时也是20世纪的中国所留下来的非常重要的精神遗产。

  作者|钱理群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来源|爱思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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