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和:一位老教授的教育情怀
刘家和:一位老教授的教育情怀
全根先
作者按: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重视教育、尊重教师的优良传统。堪为人师、为人师表,是我们对人的高度肯定与褒扬,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子被誉为“万世师表”。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欧阳修说:“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司马光说:“经师易遇,人师难遇”。这些话,明确了教师的职责,强调了教师的重要性,又说明良师的不可多得。现在,我们强调工匠精神,原因在于当下许多企业心浮气躁,追求短期利益,牺牲产品质量。教育领域同样存在这样的行为,这是毋庸讳言的。作为一名教师,应具有教育情怀,不能一味地追求学生成绩、升学率等短期目标,更不应以追逐私人利益为务,要“择高而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通过自己的渊博知识与高尚人格,培养和造就国家所需要的建设人才。没有冰心一片、物我两忘的境界,不可能成为“行为世范,学为人师”的优秀教师。
在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刘家和先生的交往、交流过程中,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老师、一代大师!下面是我写的一篇随笔。
刘家和先生
我半夜起来,望着窗外不远处工地上高悬的路灯,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状态。灯光如瀑布般倾泻下来,静静地落到我的案头,仿佛侵入到我的心肺。我的心中突然涌现一种莫名的感动。
很快地,我的思绪转到两天前采访刘家和先生时的一个情景:采访结束时,我提出大家一起与刘先生合影。于是,先生站在中间,蒋重跃教授在右边挽着先生的左胳膊,刘先生则挽着我的左胳膊。在挽住我胳膊的一瞬间,似乎还使了一点劲。我不禁想:这是一个偶然之举吗,还是其中蕴含着某种意义?
一般来说,老人在拍照时,挽住年轻人的胳膊,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深究之处。然而,我却不这么想。因为在先生挽住我的胳膊时,我分明感到了一种力量,可能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站不稳而做出的一个动作。
是的,以先生的身体状况,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不用这么使劲,只要轻轻挽住我的胳膊即可。况且,重跃兄在一边还挽着他的胳膊,不会有摔倒之虞。这几次采访中,无论是我去接他,还是送他回去,他都是谢绝我搀扶的。上、下车也是如此,他都是自己独立完成,一手举着拐杖,一手提着个布袋,布袋中有采访时可能需要用到的少量文件。他也不让我帮他拿那个布袋。尽管布袋较轻,然而通常老人在这种情况下,多数是愿意让年轻人帮助携带自己的随身物品的。
我觉得,先生之所以不愿我去搀扶他,帮他拿那个布袋,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身体情况尚可,自己走路、上下车还行;另一方面,或者说主要是因为他的个性,他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非常自律,甚至对自己有几分苛刻,而不愿麻烦别人,尽量自己来做想做的一切事情。
我甚至觉得,无论是我们去接他,把车停在学校的门口,而不是让我们把车开到他的家门口,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去接送,因为停车不方便,车子与他上、下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要走,他就对我说,走一走挺好,活动活动筋骨这些,可能也是他为了宽慰我们而说。
恰恰是因为考虑到这点,驱使我欲去探究先生用力挽住我胳膊的意义。难道在这个动作中,先生是想要表达某种意义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我想到先生与我见面时的一些交谈。第一次见面,那是去年5月我去参加重跃兄学生李光迪博士的毕业答辩,先生对我的称呼:“根先兄”。他解释说,因为他在中央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我和重跃兄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刘毓璜先生,也是他的老师,因此,我与他是师兄弟。重跃兄因为是他指导的博士研究生,所以,他不能称重跃兄为“兄”;而我则不同,我与他在先师刘毓璜先生那里,是平辈的,故当以师兄弟相称。以后的见面,先生或以“根先兄”,或以“全先生”相称,从来不把我当作晚辈看待。
事实上,论年龄,我比重跃兄还年少5岁,比先生则正好差35岁。35岁,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当今,不论怎么计算,我与先生肯定不能算作同一辈的。以先生的学识,更是在我的心中“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一辈子都难以企及。不过,在先生眼里,如果是同辈,则我与他的学术交流,自然具有“相互切磋”的性质了。
渊博的知识,深邃的思想,而以最平凡的语言、最谦逊的态度表达,这是先生的一贯风格。
左起:蒋重跃、刘家和、全根先、韩尉
我记得,有一次,先生对我说:我今年已经90岁了,还可以干几年,我要再带重跃几年。我的学生中,重跃比较像我,我要再带他几年!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期待啊!在常人眼里,重跃兄其实可以说已功成名就。他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主编、全国高校文科学报研究会理事长,还有其他几个我没有记住的学术兼职。在我的心目中,重跃兄已是我学习的榜样,他有扎实的学问功底,持之以恒地从事学术研究,已发表和出版了许多较有影响的学术成果。只是,在先生的眼中,学问真的是浩瀚无边,没有止境。如果说,以我的学识,只是望见了太平洋中的几处海湾和几座码头,那么,先生看到的,可能就是整个茫茫大洋吧!
于是,我又想,莫非先生对我也有所期待?记得春节以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先生给我打来电话,与我聊起诗词创作,主要是诗词创作中的格律问题。因为我跟他提起过,我在写诗词时,有时会遇到格律、用韵不准的问题。在电话中,他给我背诵了一大段屈原的《离骚》,又背诵了几首唐诗,并给我讲解了有关格律和用韵的一些问题,还提到江南地区古代声韵问题。前天采访结束时,先生又提出要跟我找个时间,交流诗词创作方面的问题。因为先生早在上私塾、小学的时候,他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心里明白,先生说是跟我交流,实则是想帮我排除诗词创作时的一些苦恼。
岂止是诗词创作,其实,我心里明白,先生只是没有明说,他是希望通过他谦虚地表达的“交流”,激励我继续努力,使我的学识更加有所进益。
如此说来,那么我的感觉可能是对的,先生可能是通过用力挽住我的胳膊,传递某种能量,其中隐含了对我的某种期望。这样说来,先生不仅对重跃兄有一种期望,对我也是有所期望的。
被先生这样的长辈有所期望,难怪我的心中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同时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忽然想起,春节前我与重跃兄一起去看望先生时,他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那是20世纪50年代,先生在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进修,主要是跟随林志纯(日知)先生学习世界古代史。当时,中国世界古代史学科还处于草创时期,主要是向苏联学习。日知先生是中国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的主要开拓者之一。有一天,日知先生将刘家和先生、毛昭晰先生(当时还是学生)叫到他的办公室,拿出一支笔,要他们在一份保证书上签字。保证书的内容是什么?就是万一他(日知先生)自己身体不行了,他们要把中国世界古代史学科建设事业继承下去。就是这样的保证书。
这样的保证书,里面寄托着老师对于学生多么殷切的期待啊!
老师对于学生的期望,有时候,真是胜过父亲对于子女,可谓舐犊情深!
顺便说一句,可能有不少人知道,毛昭晰先生后来也成为中国世界上古史研究领域的一代名家。他是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曾任浙江省文化厅厅长、省文物局局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从领导岗位退下来以后,他又回到浙江大学,致力于学术研究。我上月去杭州采访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全山石先生时,还专门向全老询问毛先生的身体近况。全老对我说,毛先生现在显得有点老,可能有94或95岁了。实际上,毛先生今年是89岁,比起这个年龄的老人来,也不显得老,依然精神矍铄,只是全老是一位艺术家,他自己显得格外年轻罢了。毛先生是我本科时候讲世界古代史的老师,出口成章,妙语连珠,风度翩翩,还给我们作欧洲古典音乐欣赏讲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近年来,我还与他在电话中交谈过几次。
话说回来,我又觉得,先生对于我的期望,也许与对重跃兄的有所不同。对于我来说,除了期望我在学问上有所进益外,可能还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因为几年前,我就跟重跃兄提出,让他转达我们希望先生接受学者口述历史采访的邀请,而先生总是以自己成就不大等理由谦逊地谢绝。直到去年,我与重跃兄一起跟先生郑重提出,向他解释:我们做学者口述史,最重要的不是为某位学者个人树碑立传,而是要让我们的青少年、我们的后代从老一代学者身上受到教益、得到启迪,让我们的学术文化薪火相传,不断地发扬光大!
我想,先生在挽住我的胳膊时,看以不经意间的一个用劲动作,可能就蕴含了一份寄托、一种期待。
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臆测,我想的不一定对。然而,我内心深处的一种莫名的感动,却是非常真实。
于是,一股暖流又在我的心中流淌。
行文至此,我感到有点困了,所以自己不再试图写诗,贪个懒,抄录两句乡贤龚定盦先生的诗吧: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夜依然很沉,而我却很心安。
(作者简介:全根先,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中国记忆资源建设总审校,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理事,文化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性记录工程评审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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