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义:兰考第一村
据有行政档案可查的数据,兰考当今共有行政村463个。在这400多个村子中,若论大,我们那个村子应该数第一,不仅在兰考数第一,就是在整个豫东地区,也没有谁见过那么大的一个村庄,怎么说呢?你见过东西连绵三十五华里不断线的村庄吗?你见过这么大的自然村吗?一般来说,所谓自然村,一般几十户最多上百户人家一个村,没见过几千户甚至万户人家的村庄。
所以,现在有人说这是我们那个村是豫东第一村,也有说这是中原第一村。这么说话,有人或许跟我抬杠,一个村不就是一个庄呗,你再大有石家庄大吗?你那说法不对,石家庄已经不叫庄了,那叫大城市,是河北省的省会。又有人不服,那你是一个村,再大大不过山东周村吧,人家可是一个真正的村,号称中国最大的村,以出周村烧饼名闻天下。我说你那说法也不对,历史上的周村早已经不复存在,它如今是山东淄博的一个区,那叫周村区,已经早就没有了村的概念。
而我们这个村,可不一样,绵延长达三十五里不断线,一家连着一家,一户连着一户,村子坐落的地方,是一条古老的黄河大堤。这条大堤延申的地方,便是我们村庄的所在地。本来这些村庄都是有分界线的,但是这些年,打破了分界线,互相穿插,互相渗透,原来自然村的概念没有了,存户相连,成了一个大整体,你说叫什么村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意义。这就像北京的西单金融街,原来都是有名有姓的数百条胡同,可是金融街的国家规划一起,原来的那些历史上有名的胡同全部变成了仅有一个名字,代之而起的是百米几百米高的金融大厦。原来的胡同,已经全部徒有虚名。
我们这个古老农加村落大抵也是如此。原来的黄河从兰考坝头蜿蜒而出,直奔东南而去,经徐州,夺淮河,而后入黄海。这是200年前老黄河的走向,那时候黄河是从苏北入海的。所以打开今天的中国地理图册,在连云港以南的海湾,赫然还写着“废黄河口”四个黑体字图标。
200年前有一天,黄河从兰考忽然转头东北去了,开始由山东注入渤海,黄河这一改道,给兰考境内留下一条保护黄河的旧大堤,这老黄河的大堤便成为历史的遗迹。说是大堤,其实也只有在兰考境内高高屹立于地面,往下游便几乎成了平地。大堤已经不见踪迹。如今一出坝头,在兰考境内,这段高高耸立的黄河大堤,像一条横亘的山脉,横卧在兰考大堤上。说来也巧,这兰考段的大堤,全部都在仪封乡的管辖境内。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条大堤还有三四十米高,如一条巨龙,在辽阔的豫东大平原上,显得特别突出。从地形上看上,又像一条东西向突起的山脉,给这大平原平添了威武起伏的气象。
我们的村庄的房舍,依次密布在这高高大堤的南坡,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在兰考境内排列绵延几十里,甚是壮观。一般排列由下到上,三户四户便可排到堤的顶端,因此非常有序好看。据说空军的朋友驾机训练时从空中浏览过这一景观,说是几十里一条巨龙横卧中原,就像天造地设一般,空中看去显得神秘而神圣。
过去不是这样,五六十年前,大堤上是住不得人的,因为从古以来历朝历代都知道那是大堤,为了河堤安全,堤上住不许住人,虽然后来黄河改道了,堤成了废地,人们依然笃守着历史沿袭的习俗。因此,我小时候记忆,那是一条孤零零的黄河大堤。我们的村庄,大约都在大堤之南一两里路的距离,与河堤保留着一段距离。
旧黄河南岸就是我们的古老村庄,说是一个村,其实按历史延续下来,这至少是十几个自然村。如果从兰考东关的大堤起处开始,村庄是数也数不清的,有岗头、毛古、水口、代庄、圈头、唐坟、董庄、小集、吕拐、马庄、大杨树、陈楼、郝砦、秦砦、胡砦、大李、坝头等等。一直排到民权境内。本来这些村庄都是离开大堤而散居,但是1978年以后的某一天,堤南一两里外村庄上的人们,忽然像一夜间商量好了似的,集体都开始了向大堤上的搬迁行动,原来的家园废弃了,鳞次栉比的开始了向大堤迁移。政府部门看已经挡不住大众的搬迁愿望。就干脆政府做出决定,一家六七分作为宅基地把大堤分了。原来的村庄的旧宅基地改造为可耕地。如此以来,一个数十里的大堤变成了蜿蜒曲折的村庄。因为搬迁后的大堤自然村的概念已经不分明,甚至很多村子互相穿插居住,便再没有了原来村子的区别,所以早已经分不出东村西村,那些名字已经失去意义,因为这些一溜村庄都属于仪封镇管辖,于是这个长长的有几十个村子组成的大村庄便统称为仪封。
至于这些自然村为什么一定要向大堤搬迁?这需要写一篇长长的文章加以说明。要说原因,简单说来还是与黄河有关,历史上由于黄河水的原因,这个大堤居然成了沙地和盐碱地的分水岭。大堤是个分界,堤北因为是黄河古道,土质全部是优质沙地肥田。而一到大堤以南,因为黄河水长年渗透浸灌,几乎全是白茫茫的盐碱地,不要说庄稼,就是连棵草也难以生长。当年焦裕禄、张钦礼他们带领群众要改造的,就是这样的盐碱地。这里盐碱地之重,每年四季都像下了一层小雪一样覆盖着大地。
因此,大堤为界,便是贫富的分界点。大堤南岸过去的村子里人们都是世代生活在这样的盐碱窝里。人们祖辈都梦想着搬往堤上去住一住。只有到了改开新时代,当政府对土地的管理相对宽松和通达人意以后,人们的愿望才开始变成现实。因为大堤面积有限,而要搬迁大堤的人家太多,只好按几十个村子的总人口每家几分地把大堤分了。于是,原来稀稀落落的几十个村子,现在成了不分东西南北张王李赵的大家挤在了一条蜿蜒的大堤上,至于叫什么村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一句话,原来的村子已经空有其名,因此弄得邮局送信人反而找不到邮址。
35里长的大堤,一旦住上了人,原来荒芜的像山脉一样的长堤顷刻间变了样子,中原人是勤劳的,家家户户开始在房前屋后种植泡桐树。这些速生树木几年便可成材,所以,原来荒凉的大堤数年间便如一条蜿蜒的绿色巨龙,在中原大平原上显得甚为壮观,这是豫东地区一道靓丽的风景,凡来过这里参观过的人们,都为这里美丽富饶而感叹。
不过,离开家乡五十多年,我至今依然怀念哪道巍峨庄严的黄河大堤。这大堤作为一道高堤,在中原像一座山一样,高高耸立。在1855年以前,黄河是流经兰考大地流向东南入海的,1855年8月1日,黄河忽然在兰考的铜瓦厢决口,洪水该变流向,穿山东境内运河流入大清河,由利津入海。当时的清政府正在全力以赴与太平天国作战,哪有功夫顾及黄河的事情。便任凭自然流向东北。接着朝廷内部又分为两大派,一派认为复归黄河故道,依然由苏北入海,但更多的督抚们则主张黄河已经北行了,就这样修一修算了,这一派别里就有个代表人物叫李鸿章,此人安徽人,因为黄河如果归故道,就要危机他的家乡,他不愿黄河回归苏北故道。就这样清政府便下令在修复民堰的基础上,费多年功夫维持了黄河的走向一直延续至今。
我们家门口这个古旧黄河大堤,就是因为李鸿章们的这个朝廷决定,从此失去用场,成为古黄河的旧有遗迹。这条大堤之大,在旧有的黄河故道上可算得上一道奇观。
一是它高,经过元明清几个朝代整修,已经成为蜿蜒的小山脉一样。高出五六十米,地处也有三四十米,特别是因为地处改道处,历朝政府更在意这段险工要隘。我们家乡这一溜村庄的名字,古来无不与黄河相关,比如水口、岗头、圈头、坝头,都是因为修黄河留下的名字。至于我们那些一溜很多个“砦”的砦,像我们家乡的郝砦,全是修筑黄河打桩下砦留下的字样,打砦,无疑是给黄河扎栏打桩。
在辽阔的大平原上,突兀而起这么一溜高高的山岗,最容易关注和特别注意的便是军队,因为在军队作战指挥者眼里,军队作战历来讲究居高占领地形,凭险而守。中原有这么一块自然高地,岂不是天然屏障。因此我们如今居住的这条大堤,近百年以来都是战争的攻守双方的必争之地。就在这大堤两侧,进行的战争之多,恐怕历史上难以计数。只要有战争,这里必然是战场,能够载入历史的著名大战就有不少。
至今年迈的老人们还能数的着的战争,第一个要数蒋冯阎之间发生的新军阀大战,因为这次大战主要在河南中原进行,所以又叫中原大战。战争从1930年5月一直打到10月,我们家乡这条古老的黄河大堤,自然成为交战双方必然利用的地形之一。这场由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张发奎发起,意在挑战蒋介石地位的新军阀作战,最终以蒋介石的胜利结束。这场战争的残酷,上了年纪人都记得,大堤上布满了战死者的尸体。
载入历史的第二次大战,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抗日战争史上的兰封大战。这次大战,是台儿庄战役之后,日本军队为了一雪战败之仇,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向中原进攻。地点就首先选在兰考。国民党军队为了守卫兰考,决定把一线主战场放在仪封到陇海路的内黄集之间,以古黄河大堤为攻守的工事。国民党集中精锐12万人,加上后方支援,总共15万的部队,迎战日军精锐土肥原贤二的2万多全副武装的精锐武装。战争以古黄河大堤为主战场。战争也分外残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战争刚刚开始,国民党以巨大的数量优势,居然有两个师长逃跑了,于是兵败如山倒,以黄河大堤构筑的仪封防线被日军攻陷,大堤本来是一条可以据守的防线,但在日军的现代化武装面前,顷刻间被攻破了。仪封防线一旦被攻陷,兰考也被很快拿下。于是日军乘胜向西攻打开封,国民党重兵保护的开封也迅速一触即溃。当日军迅速向西推进时,已经是1938年,蒋介石不顾人民死活,便悍然扒开了黄河花园口,以水代军,阻挠日军前进。就这样蒋介石的中原抗日,以被当作历史笑柄的兰封大战开始,到蒋介石扒开花园口水淹中原结束,最后也没有阻挡日军向武汉进军的步伐,终未能避免武汉大会战和国民党首都西迁重庆。
中原人民的灾难,在我家身后依托的这条古黄河大堤上,留下了永久的记忆。从历史上的中原军阀大战,到蒋介石的兰封会战,再到后来的人民解放军解放兰考,我们身后这条古老大堤,历来都是战场不可多得的作战屏障。很多年过去以后,我们五十年代时在大堤上玩耍,随便怎么一挖,都已挖见死人的骷髅,而且这些死人骷髅成堆成窝的,这些死尸,早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军阀的,还是日本军队的,抑或是蒋介石国民党军队的,反正都是战场,战死的人太多,就地一埋,一次战争埋下了,下一次战争依旧如此继续埋。所以过去这地方小孩子们是不大敢去的地方。到了上世纪1958年,国家实行大跃进,这座像一座山一样的古大堤,不知道那位干部建议学习大寨,建设梯田。于是层层叠叠,建设起来也甚为靠看。但是好景不长,这么高的地方,平地都缺水,哪里有水再引入高堤之上,渐渐地,人们便放弃了对梯田的追求。大堤又成了一片荒堤。
在早些时候,大堤上活跃着一支挖獾队,因为堤上洞穴中有一种叫獾的动物,它们在大堤上挖洞造穴,有时候还到附近田里败坏庄稼,成为一大公害,一直延续很多年。挖獾队便开始顺藤摸瓜,捉獾抓獾,直到把这几十里大堤不再有獾活动为止,被挖的销声匿迹。今天看来,这该算是破坏“野生动物”生存吧!
为了改造这座大堤两侧的百姓生活,当年县委书记张钦礼曾在此蹲点,一蹲就是数月半年,因为这个大堤南侧,就是兰考的重灾区。多种多样的治理盐碱的办法,曾经在这里试验过。
如今,这个屡经战火的千年古堤,改革开放后也就这几十年,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巨大变化。2022年的秋天,我再回到这座依千年古堤而居的长长的村庄,其变化居然让我瞠目结舌。这哪里还是那个古战场的大堤啊,这分明是辽阔中原的一串耀眼的明珠。如果往前推五十年,依堤而建的,几乎清一色的草房,再推三四十年,全变成了瓦房,粉墙蓝瓦,绿树相间,一道中原美丽的风景。如今连瓦房也没有了,几乎是清一色的二层三层小洋楼。今天如果再盖瓦房,人家会说你人家穷,穷了娶媳妇会是困难事。如今,装饰时尚的小楼一字儿摆开去,这样的小洋楼依次排列下去,在秋日的阳光下耀眼夺目。让你分不清这是外国的小洋楼还是中国中原的一个当年的小村落。
为什么变了?总想听老乡们讲的实话,因为地还是那些地,人口比五十年前翻了一番,为什么人们一步跨入了小康时代呢?老乡们如实高诉我,咱庄稼人,光靠种地也是不行的,再说种地也的确不一样了,提倡科学种田。过去几十个人干的活,如今两三个人开着机器种。这样以来省出来大量劳动力。人多了不能在家闲着啊!于是或组建各种工程队,或外出打工,或者就近承包一些工程,等等,反正人只要不懒,有的是钱挣。如今谁家有个儿子,如没有给儿子盖个楼房,这几乎是被人瞧不起的事情。
回想五十年前,我参军离开家乡,我们方圆十几里,也就一家大地主家留下一座楼房,走个十里八乡,谁曾见过楼房啊。那时候一句顺口溜,说的是老百姓对共产主义的向往,叫“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今天,人们的生活,早已超越了人们想象的日子。
夜晚,花灯初上,在这辽阔中原之上,这条绵延三十五里的村庄,灿灿灯火组成一道蜿蜒曲折的灯链,在夜色里像一根金色项链一样,成为这豫东平原上的靓丽风景。遗憾的是,那高耸的大堤不再那么高了,那些堤南一望无际的盐碱荒地,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肥沃良田。人变地变天也变,过去焦裕禄、张钦礼那一代人奋斗要改变的土地,如今是铺金流银的肥沃土地,科学种田,种高产田,多种经营等等,这在我们故乡的这个村子,已经成为一句叫的很响的口号。
历史在变,变得惊人,变得不可想象,变得不可思议。我们为这些变化由衷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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