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命运

——怀念《往事》的那些往事

司马南文

《往事》栏目，在中国电视栏目历史上曾经起到某种引领作用，冒过几次炫目的小光亮，因此它会被历史记上一笔，并作为往事不断地被人怀念。今天的这个早就该出的集子，或许是怀念往事的一种温暖的形式。

【壹】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天，进入新世纪的第一个大雪天。

雪花出奇的大，因为没有风，雪花儿慢悠悠地在天上恣意地舞弄着。世界被白茫茫的雪盖了个严实，五颜六色的城市风景一下子收起了所有斑斓进入童话般的意境。

北京路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踏着厚厚的积雪，我高一脚浅一脚咯吱咯吱地走着。

北京保利大厦后身，当时还不很知名的埃及风情会所，是我经常活动的据点之一，新世纪的当口，在这儿，我要会见两个武汉访客：黄海与姚海燕 。

黄三十挂零儿，额头宽且饱满，有些油亮，看上去属于特聪明那种南方人，但是他表情却弥足腼腆，说话恭谨恭敬，声音低缓，眼睛本来就不大，讲话时还不怎么看你，笑起来单侧即现很浅的酒窝。

姚海燕身材娇小，衣着时尚，脚蹬一双偏粉色长筒的靴子。依偎的体态告诉我，她与黄先生关系亲密。虽然武汉版的普通话讲得不算好，但她语速很快，声音无修饰，刚开始打招呼，隔着距离先伸出手来：“司马先生，您好！”

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对伉俪的浴雪造访，会改变我后半生的职业方向，就像时间当年启用崔永元一样，黄海姚海燕的造访，意外地将我变成了21世纪的中国电视节目主持人。

谈话单刀直入：“《往事》这个名字，司马老师您看合适不合适做栏目名称？”

那天赶上发烧，嗓子不舒服，我的话少。

未及我回答展开这个话题，姚海燕的话匣子启动了“自动播放”程序。原来她是高产女作家，在以报道情感事件和超大发行量而闻名的《知音》杂志担任首席记者。几乎所有要人名人隐秘的个人情感生活，在她的面前仿佛都是微距而透明的。

黄海终于忍不住了，一口酷似林彪的黄冈话，加上生涩的手势，他开始慢条斯理地阐释与姚海燕不同的电视美学理念：

——昨天既为历史，当下将为历史；

——电视适于讲述历史；吾国正于历史转型当口；

——历史地看，今天的既热者、即热者悉为小人物；

——历史中的小人物，凸显转折之大命运；

——展现小人物大命运，新世纪电视美学之突破，舍此而无急务。

……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小人物，大命运”这句话，后来很自然地作为《往事》栏目的创作理念，亦作为栏目的文化个性陈述，异乎寻常认真地被贯彻执行到《往事》栏目告结。

黄海大概也不会意识，这句“小人物，大命运”，辗转多年后，会成为许多年轻电视人阐释电视理念的理念。

前年，某主题电视栏目研讨会，一位稚嫩然训练有素的表达者在台上大讲“展示小人物，透视大命运”。坐在台下，我暗想，这大约就叫“关于发现的发现”。业内同行知道，在传媒大学和许多综合性大学的传播学、新闻学、电视编辑专业课上，《往事》的多期获奖节目光盘和关于《往事》的研讨文字常常被作为教辅材料，学生们不知不觉地受其理念的影响，这是很自然的。

总之，那天的谈话越来越投机，听黄海的话像第一次看黄片，我异常兴奋，也许有感冒药起作用，我不停地出汗擦汗。

许多原话今天已经记不清了，不会忘的内容是黄海的最后总结陈词——

台里已经决定推出这个栏目，全新大型、周末强档、精英团队，重金打造，起名《往事》，司马南为主持不二人选。

【贰】

第一次被正式启用担任谈话节目主持人，我忐忑惴惴，却又跃跃欲试，充满了渴望好奇。“我行吗？”这话出口像是问黄海姚海燕，其实是问我自己。黄姚二人当然大加肯定，黄海的肯定不紧不慢，话也没有说满。他看过我的一些视频片段，主要是在湖南卫视当电视评论员和某些大场面演讲的画面，他坦言，镜头前的体态语言等主持人专业课最后讲的一些形式感的内容，你肯定有差距，但是，这些“蛋糕上的奶油花”并不重要。今天电视节目主持人更需要的是脑子、嘴巴和个性魅力。

最后这句话，好似定音鼓，我因此而“庄严立定且战神附体”，毫不犹豫地在职业生涯中嵌入主持人程序。

其实，那天之前，刚巧我已经当了一回主持人，就因为这事，累得大病一场。

2000年12月31日-2001年1月2日，我连续主持两天两夜的节目——辽宁卫视“跨世纪”特别节目48小时直播，搭档是辽宁卫视当家小生候丰（现为央视新闻主播）。48小时不休息，别说直播了，就是像熬鹰那样干坐着也不容易。但是，我还成，直播下来回头总结，想事、说话、添油加醋、借题发挥，没有遇到什么不可逾越障碍。

但是，独立主持节目很快地就让我体验到了“那块奶油”还是很重要的。

主持人毕竟不是评论嘉宾。嘉宾言所欲言即可，叙事程序、调动情绪、挖掘线索，都与你没有关系。但是主持人就不一样了，手里有个台本规定着你，导演后面一根线扥着你，摄像大哥要你看镜头拿姿势，被采访对象跑了题你要拉回来，他沉默了你要负责刺激使他兴奋起来，起承转合关键环节一个也不能落了。

人本来都会走路会吃饭，但是有一天，突然一堆人要从细节入手，对你走路吃饭等多年已经养成的习惯，进行全面升级改造，推出新的形象工程，他们要你在镜头前同时注意N个动作，思考N个问题，于是你惊讶地发现，自己既不会走路，也不会吃饭。

【叁】

第一期节目《往事，故事铭刻在雪山》即录得稀里哗啦，我顾此失彼，一度忘了主持人的身份，情绪反映失当，当年登山英雄刘连满老人的事迹感动得我几番哽咽。

本来害怕播出后自己难堪，岂料《往事》意外地一炮打响，这期节目竟然拿到当年中国谈话节目的最高奖。

评奖的学者认为，这期节目渗透了很高的可审视的美学价值。采访对象刘连满凄凉的正直、寂寞的悲壮和高尚品质无不唤起了制作者审美意识的高度集中，一种自我美感境界体验也无不促使制作人去赋予节目以深层的精神通感。审美意识下的美的素材的发现与审美境界的创造，是该作品审美价值实现的关键。

学者评论道，《往事，故事铭刻在雪山》的审美境界不止于此为止，而是逐步开拓层层深入。当主持人司马南问到刘连满最近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计划和愿望的时候，刘连满平静地说 “ 我还打算去打更，找个活儿干…… ” 此刻，主持人哽咽了，观众掌声经久不息……从人性纯美，给人的内心震颤与审美情趣共同营造出了新闻作品的美学意境，这也是作者的审美境界体现，编导、主持人能从审美对象的人生坎坷里体验和感知出一种唤起人感动的情感驱动来，并试图将这种审美关照中的美感意境凝炼在作品里，无疑使作品有了潜存的美的境界审视的传播价值。有了这种审美境界，新闻作品就有了美。

不知道回应这段文字，讲什么样子的话才合适。我只能表达自己的感谢，学者专家用这么优美且缜密的文字来点评我们的节目，说明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后来，有机会见到我熟悉的评委老师，我与中央电视台总编室研究室主任王甫先生调侃：“你们的获奖节目水平也不高啊，我老汉主持的第一期节目，怎么就能得一等奖呢？”

王甫老师接应道:你司马会哭啊。大老爷们哇哇地，一张脸挺难看，弄得大家都难过。审查别的节目，我们都瞪大眼睛挑毛病，看你的节目，就剩下跟着哭了。

实话说，录制现场，我自己绝没有刻意酝酿情绪，话说到那了，突然鼻子一酸，不争气地哽咽语塞。我曾请求编导冯静删掉我失态的的眼泪画面，她客气地拒绝了我。

在现场流了泪过后，我试图做一点解释：本不想把《往事》做成一个煽情的节目，但是，今天不知为什么，止不住泪水……因为，他们那个时代，人情、人性，实在是太纯美了……

后来我得知，该期节目的文字被全国很多学校当做语文教学案例使用。《语文教研》杂志以此文为范例，对国家级规划课题《构建五个W学习体系的研究》子课题《语文学科中构建学习主题的研究》进行阐述。关于登山英雄刘连满老先生的个人命运，学生曾提出大量疑问：刘连满为什么不给亲人写封遗书？刘连满一个人留下来是有生命危险的，其他三个人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留下来，是生命重要还是登峰重要？刘连满最后并没有爬上珠峰，作者为什么花大量笔墨写他？刘连满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他会不会后悔？ 刘连满这个英雄为什么被雪山封冻了40多年无声无息成了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刘连满像不像《伟大的悲剧》中的奥茨……

  【肆】

《往事》存续的2000年到2006年，一共录制300多期节目，中间阿忆先生主持了一年，经我采访的人物少说也有260多位。并非每一个采访对象都像刘连满那样正义、正直、感人、获奖，但是，对待每一期节目，我们都怀着与制作第一期同样的真诚，从不懈怠，从不敷衍。我们这群小人物的命运，与我们的采访对象一样，因此而融入了21世纪初年共和国历史的洪流。

触摸这本集子，回忆《往事》的往事，眼前不断幻化出在湖北卫视工作6年间与诸多同事愉快合作的情景，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都那么鲜明生动。

我会永远记得这个由一群富有个性的作家、散文家、诗人、摄影家、文艺理论家所构建出来的温暖的创作集体。没有他们的悲悯情怀和人文素养，办好这样一个栏目是不可想象的。

（此文是为湖北卫视往事栏目纪念文集而写的一篇文章）

                              2010年5月7日于北京南锣鼓巷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