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岭两侧
黄纪苏
(载《凤凰周刊》2011年28期,发表时有所删节)
前不久去了趟到山东潍坊,没碰着风筝节,碰着了摩天岭。全国叫“摩天岭”的山头估计不会少于三位数,就像叫“小峰”“小岚”的人不会少于六位数。但我看到的这座山,正是《南征北战》那座“摩天岭”的拍摄现场。影片中,两支队伍从山的两侧争分夺秒往上攀爬,谁先到达山顶,胜利就归谁;慢半拍,前功尽弃。面对夕阳中渐入暮霭的山岭,我好像还能感到四五十前看电影时的揪心。也许,这紧张感更多来自今天,因为今天的中国社会政治形势,就很像一座摩天岭。
两种力量正从相对的两侧逼近中国命运的制高点。一侧是亿万中国人经几代的奋斗求索而赢得的宝贵历史机遇。关于这点,引段自己的话吧:
基本走出近代大危机的中华民族正可以再接再厉,更上层楼,以五千年的历史文明为后盾,融会新机,重生再造,从亚洲进军世界,为人类另辟蹊径,为历史别开生面。
另一侧,几十年间积累的矛盾,会合了新的时代要素,正向着危机发酵升级,不是没有可能颠覆中华民族在历史关头这关键的一跃。关于这点,我也曾在一首歌里咏叹过:
就这样
一声霹雳就能成真的噩梦
在你头上游荡
就这样
一个踉跄就能应验的诅咒
在你脚下潜藏
潍坊在山东中部,是个地级市。这样一块地方,扔在成百上千的三线城市里山不显水不露——很像本人小时候,因为长得黑,蹲煤堆那儿玩,奶奶高声喊我吃晚饭,就站在煤堆前。没去的时候,我对这个“鸢都”略有想象:那是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路两边的房子贴着黄板牙或四环素牙似的白瓷砖,窗户不是蓝玻璃就是绿玻璃;天上五颜六色,飘摇不定,远看像是废纸废塑料袋飞得很高,近看有龙有凤还都牵着线。到了潍坊,发现自己脑瓜太落伍了。这个城市的新开发区仿佛上海浦东、北京朝阳CBD,只是道路更宽,绿化更好,完全不像我去过的一些灰土土的地级市县级市,就孤零零一座市府大楼外加一座四星级宾馆看着跟太空站似的。街上的行人穿著入时,由金毛犬、吉娃娃前拥后簇着走过咖啡屋,走进沃尔玛。从北京来的,要想在这儿整点“下放”“归国”的感觉还真不容易。但这也没什么稀罕的,东部富起来的中型城市,比潍坊“潮”的多着呢。
潍坊有一带湿地公园穿城而过,面积真不算小,大概折合半个瑙鲁、两个梵蒂冈或三个颐和园。园中林木葱郁,河塘纵横;柳径花蹊,通幽入静;水含淡烟,波动云影;岂止画在眼中,人亦在画中。这样一幅极富野趣的人工山水,前身是一条破败的河流,跟老舍先生笔下的龙须沟差不多,但大着几号,据说是花了不少个亿改造而成的,而今向老百姓免费开放。我特意打听了一下,园中有没有为“优秀人士”起楼造馆,据说没有也不让,这真让人欣慰,但愿他们能坚持下去。看一个社会进步与否,看一个政权什么性质,园林的姓“公”姓“私”——所有权也好,使用权也罢——是一个通俗易懂的指标。我不太同意有些学界朋友的观点,他们认为在道德上现代社会比传统社会不进反退了。全世界几百年的现代化运动把无数私园变成公园,当然是进步。不过,在进步的总趋势下,反动也时常发生,而且于今日为烈,于中国为盛。同属政府行为,杭州方面便特别热衷于让人上人入住画中画。据网上报道:
杭州在2009年就已确定,在西溪国家湿地公园、白马湖生态创意园安排200套面积300平方米的景观别墅房,向“大师级人才”提供10-20年租期,前5年租期全免。目前,在风景宜人的西溪湿地别墅,已经有杨澜、余华、赖声川、朱德庸等数十位文化界名流入住。(http://0523.teambuy.com.cn/house/info-11-18386.html)
意思和这差不多的还有北京的故宫当局,即理论上替人民看管宝贝的人。这伙人把宝贝看丢、看碎、看霉了都还是能力问题,而变着方儿地将公共博物馆变成富豪俱乐部则是利益兼立场问题。有了这样的利益立场,再配备了冷兵器热兵器,他们迎驾大资产阶级及其小二小三驻跸养心殿储秀宫,没准儿只是时间问题。这类权钱通奸说着都已经味同嚼蜡了,可他们干着上气不接下气还跟头一次似的。我参观过某大腕在京郊壮丽辉煌的别墅,墙里有山,门内有湖,看家护院的除了大型犬还有村书记。
在潍坊,我去了一处老旧的居民小区,小区外是嘈杂的市场,小区内是二三十年前盖的宿舍楼,居民属低收入人群。这类小区别处我见过不少,大都脏兮兮乱哄哄,说是人际矛盾的发酵池、社会怨恨的温室大棚一点不夸张。我钻进两个门洞,从一楼拾阶上四楼,居然清清爽爽,没见各家破烂堆放楼道的情况,楼梯扶手比我手还干净,显然有人定时擦拭。楼外空间虽不宽阔却井然有序,摩托车摆放在楼边专设的区域,连头盔也锁在地上的铁杠上,这样的情形在北京只有收入特别高的小区才见得到。抬头望去,窗台就是窗台,而不是行人头顶悬横祸的地方——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打阳伞说是护肤,没准儿也有抗震减灾的意思,因为总不能举块案板出门上街吧。其实与人平安自己平安的道理人人都懂,之所以都跟人事不懂似的,主要原因在于社会管理者没那闲情逸致主持公道,由着私心横行霸道。中央政府大力发展的轿车产业,已经快把轿车变成不动产了,北京地方政府火上浇油,又向大街小巷放行电动摩托无数。由于相应的管理全然没有——有也没用,这种人称“无声手枪” 的锐器锐不可当,别说车缝人缝了,恨不得手指头缝都钻。就在地面上乱成一锅粥之际,国家又向早玩腻了豪车的豪富们开放私人空域。听有位豪富说,他的“飞友”们最爱玩“空中停车”,就是让飞机往下掉,快掉进棺材时重新发动,跟死神挥手说下次见。在财富分配已天差地别、民众已忍无可忍,戾气杀气正氤氲蔓延的今天,很难相信这样的政策是我党制定的——倒像是陈阿扁帮我党制定的。
以上就中国摩天岭两侧人马运动的情况,随手举了些例子,举的都是“官军”。所以举官军,是因为官军、和官军的互动、对官军的认识,是影响中国当前和未来的最重要变量。应该说,官军是经验和教训的矛盾体,隐含着不同的可能性。北京地方当局把路面搞得七荤八素这固然是在摩天岭的那一侧,但地下的铁道修得四通八达则是在这一侧。潍坊地方当局管理老旧小区、建设湿地公园是向阳坡上的善政,但干别的事在哪面坡我就不清楚了。最近成为众矢之的的高铁,其冒进的心态、低劣的管理及其背后的体制和文化弊端,无疑是在把人民往沟里带,但通过高铁网的建设让中国轨道交通更上一个台阶,则很难说大方向错了。对官军的认识,要有一说一有二说,在全面观察的基础之上形成整体、趋势性的判断。固守一端的选择性失明,无论是在这头帮它点票子,还是在那头为它数日子,都不是理论界和舆论界应有的态度,虽然这样的站位更容易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
官军由于管不住许多指战员的手,同时又蒙不住广大网民的眼,其公共形象、公共信誉就成了自由落体,跳楼的跳楼,跳水的跳水。跳到如今,民间舆论基本已不相信摩天岭的“我侧”也会有官军出没了。这样的民间舆论虽然值得“同情之理解”,但毕竟属于过当的判断,它只是部分反应蛋糕个头不小但切割不公的事实,只是部分符合人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容易、一辈子只做坏事也极难的常识。偏离事实对谁都不利,因为真理原则已经成为人类生活的基本价值和基本法则了。获得了新媒体的民间舆论对官僚集团实施了几十年来最为强劲的监督,有力地推动着中国政治的改造,厥功也伟,其德也永。但作为大众民主的粗放形态,它自身也同样需要时时反省,褪去不能理性、易走极端的习性,沿着有理、有力、有节的历来正道不断修炼,走向成熟。这就特别需要作为民间舆论主体的知识分子诚心正意,坚守实事求是的底线,善不掩,恶不隐,再不乐见的真相也能正视,再开心的谣言也绝不贪恋——不要说连夜谱写《谣言颂》了。
需要警惕的是,今天一些大大小小的“意见领袖”并不是这样,他们没有表现出对民主事业的负责任态度,而是像红了眼的饥民哄抢商机无限的点击率、人气指数,把政治监督这样严肃的事业当成了政治斗牛。他们每日拎着块红布,领着甲状腺肾上腺以及其他犄角旮旯的人体器官凑成的拉拉队,到网上乌烟瘴气地轰闹,看了让不少人对贪官污吏顿生好感——这些人上去肯定更坏嘛!这些人降低了舆论监督的品质,败坏了民众参政的声誉,本来一锅靓汤却由于他们漂在上面让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一个事业,最难克服的阻力,往往是它最冒的那部分;最不易察觉的敌人,一般是它最闹的那些位。极端主义的亏我们可没少吃,辛辛苦苦走了一百里,结果却毁在过犹不及的二里地上。当年的好好的集体化便毁在了大跃进人民公社上。就跟串通好了似的,两种极端互为因果、轮流坐庄,害的中国净东颠西跑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有些老老少少跟有病似地叼着毛泽东不撒嘴,多有失身份、多没水平的话都说。先以为他们就好这口,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这些年他们右得太过了,自知会遭报应,所以老觉得左边随时会反弹出个毛泽东什么的来。总之,摩天岭这侧的公共参与、舆论监督需要留个心眼儿,跟过头极端的倾向划清界限,因为人家虽然打的山这边的旗号,其实是山那边的角色。山那边的人马走得越快,登得越高,灾难离中国就越近。
潍坊还有个去处。在离摩天岭不远的诸城,有一处恐龙遗址,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据估算方圆一平方公里之内埋葬着上万恐龙。45度的巨大地层截面上,布满青铜浮雕一样的骨骼化石,景象壮观而震骇。亿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让世界的霸主尸骸枕籍?每个参观者都在遐想,答案只有天知道。
诸城还是江青的老家。据说,归葬故里是她最后的遗愿。但这里已无她的任何遗迹。在当年的喧腾躁进与如今的沉寂空无之间,只有长长的风,像叹息一样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