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语文课本的“褪红”
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语文课本的“褪红”
鹿 野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来一直被推荐为中学生必读作品,其中的一些章节也长期被作为语文教材的篇目。因此,笔者想选一个特殊的切入口进行分析,也就是几十年来关于这部小说中在中学语文教材所选章节的变化来看一下文艺界与语文课本思想倾向的变化。
在建国初期直到80年代,所节选的主要篇目是《筑路》。也就是刚刚经历了国内革命战争的苏联经济非常困难,城市里缺乏木材和粮食面临饥寒交迫的状态,所以需要让人把铁路修通。当时动员了一批人来修铁路,主要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经历了两个星期的劳动以后,仍然找不到接班的人选,因此要求共产党员与共青团员继续留下来修路。最终,一个共青团员忍受不了艰苦生活而退团:
潘克拉托夫宣布开会。托卡列夫讲话不长,但是最后一句一下子叫大家凉了半截:“明天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都不能回城里去。”
老人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强调这个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这个手势把大家摆脱污泥、返回城里同家人团聚的希望扫得精光。一开始,会场里一片喊叫声,什么也听不清。人体晃动着,暗淡的灯光也跟着摇曳起来。昏暗中看不见人们脸上的表情。吵嚷声越来越大。有的人憧憬着谈论起“家庭的舒适”,有的人气愤地叫喊着,说太疲劳了。更多的人沉默不语。
只有一个人声明要离队。他连喊带骂,从角落里发出忿忿不平的声音:“去他妈的!我一天也不在这儿待了!罚犯人做苦工,那是因为他们犯了罪。可凭什么罚我们?逼我们干了两星期,也就够了。没那么多傻瓜。谁做了决议,谁自己来干。谁乐意在污泥里打滚,谁就去打滚好了,我可只有一条命。我明天就走。”
这个大喊大叫的人就站在奥库涅夫背后。奥库涅夫划着一根火柴,想看看这个要开小差的人。火柴点燃的一瞬间,照亮了一张气歪了的脸和张开的大嘴。奥库涅夫认出他是省粮食委员会会计的儿子。
“你照什么?我不怕,又不是贼。”
火柴灭了。潘克拉托夫站起来,挺直了身子。
“谁在那儿胡说八道?谁说党给的任务是苦工?”他瓮声瓮气地说,严峻地扫视着站在周围的人群。“弟兄们,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回城去,咱们的岗位就在这儿。要是咱们从这儿溜走,许多人就得冻死。弟兄们,咱们赶紧干完,就可以早点回去。当逃兵,像这个可怜虫想的那样,是咱们的思想和咱们的纪律所不容许的。”
这个码头工人不喜欢发表长篇大论,但是,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也被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打断了:“那么,非党非团的可以走吗?”
“可以。”潘克拉托夫斩钉截铁地说。
那个家伙穿着城里人常穿的短大衣,朝桌子挤了过来。他扔出一张小卡片,卡片像蝙蝠一样在桌子上方翻了一个筋斗,撞在潘克拉托夫胸口上,弹了回来,立着落在桌子上。
“这是我的团证,收回去吧,我可不为一张硬纸片卖命!”
这个章节虽然不长,但是却旗帜鲜明的表现了小说的主题——共产党员与共青团员不是用来享受的特权,而是需要做出牺牲和奉献的。不仅革命时期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即使是在革命之后的建设年代里同样是一个百炼成钢的过程。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即使是在建设年代也仍然应该奉献第一,而不是去享受,将自己在战争年代是收获的功勋变换为特权。这个过程必然会导致很多人受不了,只有经历了千锤百炼之后锻造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完全可以说,社会风气特别是党内风气越差,抱着升官发财的目的入党入团的人越多,小说这部分内容的现实针对性也就越强。不过,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篇课文被教材的编者们以“陈旧过时”为名删除了,可能是因为那以后我们党内基本上不存在为升官发财入党的投机分子了吧。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课文并没有简单的实行二元对立式描写,把没有退团的人说成是完美无缺的人。而是强调很大一部分人都在吵吵嚷嚷,剩下更多的人也只不过是沉默不语。也就是说即使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他们对于不让享受只许奉献的不满也是普遍性的,只不过受制于党纪团纪的约束不得不坚持下来罢了。相反,像保尔那样积极进行奉献与牺牲的党员和团员是极少数。这种描写即体现了作者冷峻的现实主义态度,也预示了苏联在斯大林去世以后逐步蜕化变质的必然性。
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之初,大多数版本的语文教材所节选的是《生命的意义》,现在有一部分教材仍然选取的是这一段。这篇课文主要讲的是保尔在烈士公墓前怀念牺牲的战友,感到为人类解放而斗争才是生命的真正意义所在:
他沿着小镇上冷冷清清的街道踱着步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松树林前,在岔路口停住了脚步。岔口右面是从前的监狱,阴森森的,和松林只隔着一道挺高的尖木栅栏。监狱后面是医院的白色楼房。
就在这里,瓦莉亚和故乡的同志们被送上了绞架,牺牲在这空寂的广场上。在当年竖立绞架的地方,保尔默默站了很久,然后他走下路边的陡坡,进了烈士公墓。
也不知是哪一位热心肠的人,用云杉枝条编织的花环装点了那一排掩埋忠骨的坟墓,又在小小的墓地周围种植上一圈苍翠的小树。陡坡外高耸着挺拔的青松。谷地里满铺着如茵的嫩草。这儿是小镇的尽头,阴郁而冷清。只有松林轻声地沙沙作响。田野里复苏的大地散发出新春的气息。
就在这里,故乡的同志们英勇地牺牲了。他们为了改变那些生于贫贱、生就做奴隶的人们的命运,为了使他们的生活变得美好,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保尔缓缓摘下军帽。哀思,深沉的哀思充满了他的心。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
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这部分内容堪称是小说中的总纲,其崇高的理想绝非现在那些流行的以个人为中心的心灵鸡汤可比。但是,其实把这一部分内容作为教材并不是很合适。因为只有通读过全书的人才能够明白革命者们是怎样艰苦卓绝斗争的。单单这个情节本身缺乏现实针对性内容,感觉是纯让学生背诵的名言警句似的。
当然,这段本身的景色描写与心理描写也是值得称道的,诸如,在景致描写中使用阴森的监狱与挺拔的松林对比,荒凉的墓地与坟墓上的花环对比,这种光明与黑暗,阴冷与温暖的对比其实是借景色来隐喻时代,一下子就把人拉到了国内革命战争刚刚结束那个百废待兴的岁月。但是,这种写法在文学作品中还算比较常见的,较之《筑路》那种通过寥寥数语写出党内众生相的手法无疑颇有不及了。
这些年来,很多教材把节选的篇目又做了一次重要的改动。即把节选的部分换成了描写保尔初恋的《保尔与冬妮娅》。主要内容是保尔为冬妮娅穿着打扮,买新衣服的故事。于是乎,一个杰出的革命文学经典就变成了网络言情小说:
小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不大的镜子,冬妮亚把他拉到镜子跟前,笑着对他说:
“为什么您要把头发弄得像个野人一样呢?您从来就没有剪过和梳过吗?”
“长得太长了,我就剪短它,还能叫我怎样办呢?”保尔难为情地分辩说。
冬妮亚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木梳,很快地就把他那蓬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您瞧,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她瞧瞧保尔,满意地说,“头发应当剪得整整齐齐的,不能像您那样,就像个野人似的。”
接着,冬妮亚又用挑剔的眼神看了看他那褪了色的、发黄的衬衫和破了的裤子,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保尔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他为自己的服装而感到惭愧。
临别,冬妮亚反复叮咛他要常来,并且和他约定了过两天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意再穿过屋里,怕再碰到冬妮亚的母亲,所以就从窗口一下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
保尔没有按照约定去钓鱼,冬妮亚心里不高兴了。
“这个小火夫,真有点粗心大意。”她生气地这么想。但是保尔一连几天都没有去找他,她就感到烦闷了。
有一天,她正想出门去玩,她母亲把她的房门推开一道缝,说:
“冬妮亚,有个客人来找你,让他进来吗?”
在门跟前站着的就是保尔,冬妮亚开头几乎认不出他。
他今天穿了新的蓝衬衫、黑色的裤子,皮靴也揩得发亮。他的头发——冬妮亚一开头就注意到——也剪过了,不像早先那样蓬乱。这黝黑的小火夫完全变了样儿了。
冬妮亚几乎表示出她的惊讶,但是她及时控制住自己,因为她不愿意让这个本来就发窘的年轻人再感到难堪。她对这惊人的变动,故意装出不注意的样子,只是责备他说:
“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为什么您不去钓鱼?您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到木材厂做工去了,所以没能去。”
他不能向她说明,为了要给自己买这件衬衫和裤子,他这几天已经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冬妮亚也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对保尔的气恼立刻抛到九霄云外。
众所周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堪称红色经典中的红色经典,是革命文学的代表作。可是看看上面这一篇课文,我们能看出半点儿革命的气息来吗?可以说,文学界所流行的“告别革命”不仅仅是《谁是最可爱的人》为代表的红色经典绝大多数退出语文教材,而且即使是硕果仅存的红色经典作品也普遍进行了“重新解读”。经历了这种阉割,无论是小说中思想性还是艺术性几乎都没有了。
不过,我并不认为关于保尔和冬妮娅的恋情就不能选。相反,个人认为冬妮亚的形象是小说塑造的最成功的几个形象之一,她和保尔的爱情悲剧恰恰是小说描写的高明之处。
现在很多人同情冬妮亚,其实最大的缘故是自我代入感太强烈了。即使是摒弃社会环境的考量,那么冬妮亚与保尔之间的爱情也是富家女与穷小子之间的感情。在现实当中,这种感情有几个会结出果实来呢?一部分男性之所以企盼两人能够修成正果,在潜意识里是出于一种占有的欲望,希望能够找一个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女性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尽管在现实当中是不大可能的。一些女人之所以同情冬妮亚,是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严重,觉得男人就应该处处让着女人,同样是在现实中缺爱的表现。当然,在这两者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政治正确,即谴责革命对于个人幸福的破坏。事实上,单纯就小说关于冬妮亚分手和最后相见的冲突这两个情节的描写来看,其都是主要责任者。
有些人宣称,冬妮亚穿漂亮的衣服去参加革命者们的聚会没有什么错,恰恰体现了她对于聚会的重视。然而事实上,不同的聚会有不同的礼仪。即使是在今天,如果要是参加一个打工者的聚会,故意穿得珠光宝气也是会引起参会者不高兴的。而且小说中描写的非常清楚,在参加聚会之前两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他邀请冬妮亚参加城里共青团的会议。冬妮亚同意了。但是,当她换完衣服走出房间的时候,保尔却紧咬着下嘴唇。她打扮得那样漂亮,那样别出心裁,保尔都没法带她到自己的伙伴们那里去了。
于是他们之间发生了第一次冲突。保尔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她生气了,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跟别人一个样子;要是你不便带我去,我就不去好了。”
这个情节实际上反映了冬妮亚在革命之后心态的变化,原本她因为家境的优势在保尔面前是具有优越感的。可是革命让穷苦人翻了身,有钱就等于有社会地位这一套不时兴了,于是她这种优越感也就丧失了。她越是感觉到自己在保尔面前的优势已经难以保持,就愈是要通过突出对于革命的抗拒来保存这种自我优越感。这实际是上层阶级的一种普遍态度,他们可以“同情”普通劳动者,但是如果要是让他们真正把自己和普通劳动者摆在平等的位置上,那比杀了他们的头还要难。
而小说关于筑路时两人的再会更是神来之笔。当时,冬妮亚刚刚和一个在铁路管理局内担任重要职务的工程师结婚,在车站遇上了正修筑铁路的保尔。冬妮亚表示原认为保尔早就应该当首长了,没想到过得这么惨。保尔回敬说真正糟糕的是她,现在已经堕落到满身都是臭樟脑丸味,连和工人握手都不愿意了。现在一些人宣称这个情节应该删去,其实其正体现了人物思想发展的必然逻辑。冬妮亚之前和保尔恋爱之时也存在着上流社会那种自恃高人一等的态度,从来没有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为社会做贡献的价值,只不过是少年的天真与恋爱的甜密掩盖了这一点。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和与保尔的分手,这种思想必然会膨胀起来。值得注意的是,她和保尔再会时社会地位又是处于保尔之上了,这可是在十月革命之后的苏俄呀,工人却仍然处于一种被看不起的地位。这还算什么社会主义!可是在新经济政策下的苏联就是这个样子。可以说,这个情节也和小说中诸多其他情节一样,不仅仅是给保尔人生中的一段经历画个句号,同样是对于革命后俄苏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的批判。
总之,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冬妮娅与保尔的爱情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言情故事,而是继承了普希金和屠格涅夫借写爱情表现社会的传统,成功的表现了革命之后苏联存在的种种社会问题和一部分中间阶层的人物,特别是中间知识分子无法适应革命后劳动者地位提高的新形势而最终走向堕落与毁灭这两大主题。可惜教材所节选的部分并没有能够表现出来这一点,变成少年言情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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