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大队干部记忆中的集体农业时代――对三个大队干部的访问记录
大队干部记忆中的集体农业时代――对三个大队干部的访问记录
老田整理 访谈时间和地点:2006年7月下旬,山东青州市弥河镇
老夏(63岁,上桥村支部书记,在职)
我们村子80户,288人,土地398亩。人口最多的时候有303人,78-80年的时候,因为计划生育,上大学、当兵的,出去了一些,现在人口减少了。解放前人均一亩半地,现在一亩三。
55年56年成立小社,七八户组成一个合作社,一块种一块收,然后再分配,有个承头的领着。56年成立高级社,全村都参加,选举社长,选比较有威信的,有领导组织能力的人当,建立大仓,统一收统一分。58年成立人民公社,我们村子是东风大队,61年是弥河人民公社下面的光明大队,大队下面有9个自然村,14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有生产队长,敲钟上工放工。58-61年办大食堂,搞了两年。59年60年生活困难,61年开始好转了。
我最开始当民兵排长,贫农组长,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20岁,从66年开始当生产队长,67年68年开始当大队团支部书记,71年干副书记兼生产大队长,75年冬干支部书记,80年分大队,是大桥村书记,84年又分开,我担任上桥村支部书记。我们是84年分田的。
解放前有大亩小亩,大亩好的时候,产量有个500来斤,小亩一百七八十斤,土地利用率不行,种的稀。56年高级社的时候,没有什么化肥,小麦亩产有300来斤。58年的粮食产量,两季加起来五六百斤,上报叫过千斤,刮“五风”。我们一个老大队,3400人,每年叫上交30万斤粮食。62年以后转入正轨了,直到70年,单产达到500斤,两季过千斤。那个时候积肥多,主要是农家肥,化肥少,有时能买些氨水回来。65年大丰收,也不虚夸,交了42万斤。集体搞了30多年,产量是逐步上升的,70年两季亩产量上升到1500斤,上交60多万斤,那个时候开始有化肥,尿素,年亩产量逐步上升到一千七八百斤,不好的也有一千四五。到84年,分田之前,产量又上升了,有多有少,平均达到1800斤。从84年到现在,好的可以到两千斤,一般的就是一千八九,不好的一千五六,产量再也上不去了。
人均口粮,困难时期只有300斤,妇女和小孩更少,200斤不到,不够吃,要吃糠、菜,玉米还是湿的分,水分大。正常时期的农民口粮,是500斤,主要有小麦、玉米和地瓜干,大豆、谷子和高粱都算口粮,吃得多的人,口粮就不大够,往往把小麦拿出去换地瓜干,一斤小麦可以换三斤地瓜干。为了防止各个生产队私分,各个生产队派人到另外的生产队去,监督粮食过秤入仓,相互看住,而且是循环派人,防止私下里做交易,党员也要参加监督兑现,出了问题要罚工分。
生产队里添置了小车什么的,大队从70年开始有拖拉机,有五部。还有技术队,办了砖厂。
我们学大寨主要是71-78年,修大干渠和水库,还有支渠、毛渠、斗渠;平整土地,我们大队是丘陵地区,在七年里搞大会战,全部整成梯田,各个生产队轮流整地,要求“工换工、五年清”,全大队4000亩地,整了3000亩,地平了,好浇水排水,产量也高些。那个时候,每年大年初六就要上工地,还要上大夜班,除了平整土地之外,还村村修通了公路,很宽,能够跑汽车。
我当了两年生产队长,社员不听话的就扣工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当这么长时间的干部,感到社员还是好管的,很听话。那个时候,大队的权力很大,比现在公安局的权力都大,特别调皮的社员,上交给大队处理,社员偷个玉米什么的,队长就交到大队,有时候是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有的时候挂牌子游街。一个生产队,也就是一两个那样的人,爱占些小便宜,连游街带批判,歪风就压下去了。66年文革开始了,社员也很单纯,教怎么办就怎么办,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不听话的大队斗斗他。大队每年斗十几个人,主要是小偷小摸,骂干部,社员还不敢。
分田之后,就开始交三提五统,最初是每个人大约20元,后来上升到2000年的每人120元。2002年,负担去掉了一半,2005年全部取消了。去年小麦补助一亩13元,今年一亩补助28.2元,分两次发放,先发14块,下季再发14.2元。
老吴(75岁,退休)
我们全村73户,45年以前只有122亩地,202口人,要靠租种城关地主的地。那个时候,小麦亩产就是八十来斤,高粱百多斤。村子里,要饭的,打短工长工的都有。还有人实在过不下去,就上东北,先后有12户80多口人去,后来回来了一部分,大部分死在外面。
我们这个地方是45年解放的,八路军来了就解放了,46年47 年开始减租减息。那个时候,共产党军队和日本人、国民党进行拉锯战,也有些土匪,谁厉害谁是司令。47年还乡团过来,在我们这里杀了三个干部,农会副会长郭佩英,大队长杨,还有县参议员兰伟选。
47年打孟良崮战役的时候,全村都去支前,我才16岁也参加了,每七个人一个小组,一天一宿走120里,每个人背负40斤,送饼子给解放军,我亲自送上前线阵地,战士一顿要吃四个大饼子。回来之后,我立了功,区里开大会表扬,奖励了120斤高粱,一双布鞋,两条手巾。
我们村子解放前参军的,有二十多个,还有一个参军了国民党军,被俘以后当了解放军的司务长,后头受伤回来了,给了两口袋高粱,二三百斤的样子。土改的时候,斗地主不厉害,庄里只有一户地主,大多是租种城关地主的地,干部掌握政策,文革的时候也没有斗地主。
土改是50年开始的,大队合计不到800亩地,主要是从西河那边调配过来的,以大队为单位平均分,人均1.1亩地,标准亩。土改后的粮食产量,小麦也就是100来斤,高粱150斤。有点增产,也不用交租子了,粮食还是不够吃,主要靠“糠压菜”,菜就是屋头上长的草,两条馒头就可以换一个大闺女。
我48年3月12号入团,49年3月1号入党,51年要党员带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我在部队干了七年,57年回来担任村支书。
58年搞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小麦产量好,有600斤,非让报1500-1800斤。62年的时候, 300亩小麦产量只有12万斤,玉米开始种了,单产600斤,公粮交42000斤,还有余粮,合计要交10万斤,人均口粮只有四五百斤。比解放前好点,但是也不够吃,也得吃些糠压菜。困难时期,浮夸风厉害,让多报多交,三天三夜要我多交,我不干,我一个当兵的,反正不怕,就扛着点。
58年搞深翻土地,县委张书记带头,在我们大队选了一块地,82亩,搞深翻试点,要翻一米深,底下的生土翻上来,到底长粮不长粮?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深翻之后,土地就很平了,好浇水。66年又搞了大深翻,就要为了好浇水。
土改以后,就办了小学,65年大队小学有100多学生,人民公社就开始办了中学。集体时开始也办了托儿所,很快就垮了,小孩子都不去,在家里跟老人。大概是62年还是64年,就开始搞合作医疗,大队有专人,采草药治病。
当时水库建设用了多少劳力,总收入拿过40%的,但是很少受益。黑虎山水库、弥河龙水水库,我们都参加修,但是两边的水都过不来,不够水渠吃的。我们这个地方打井很难打出水来,10米以内打不出水来,地质队过来忙活了一个多月,说40米以上是高氟水,要打到黑泥层以下才有水。也有打出水来的,抽水机开十分钟二十分钟就没有了。
60要还苏联的债,要的粮食多,留的少,当时是公开这么讲的。64年先旱后涝,玉米旱死,65年大涝。66年两季产量有1000多斤,那个时候种的稀,公社还组织来参观。集体的时候,队长派活路,叫干啥,社员就干啥,要记工分的,没有什么大锅饭。文革的时候,我们村里余山上过北京,那个形势下起来造反,斗了我二年,倒是没有打骂,贴个大字报,开会拉去斗,戴过二米高的高帽子,那二年支书真是比现在的婆婆还难当。
集体时期化肥很少,78年79年两季亩产1000多斤,二氨也有,很少,每亩摊不到5斤,主要靠农家肥。村子里大小池子,还有好几个茅坑,都用来积肥。农民家里的自留地,每人一分二厘,大家都偷着上“鸡窝肥”,管自家的自留地,不管大地。总是缺肥,到处找人买化肥,好的时候有些氨水,每颗玉米上那么一小碗。分田之后,化肥多起来了,现在光上化肥,没有功夫上农家肥了。现在有空闲,都出去打工,一天可以得三四十块钱,小伙子有四五十块,早去晚归。现在种两季庄稼,基本上不当回事儿,小麦三四亩地,种只要三天时间,前几年收割已经机械化了,只要一个钟头。现在一亩地两千斤,主要是品种好,化肥多。
分田之前,报纸上批判农业学大寨,农村干部中间反映普遍不好,这是毛周树立的精神典型,是开山辟地的标兵,他们这么批,还不是批毛周?到底大寨的精神对不对?底下学偏了,不跟指示走,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怎么把帐算到毛周头上去了?毛周他们搞事情,从互助组开始,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都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的。他们搞分田到户,就是一步,弯,扭得太急,大家都想,这还不是走回头路了?
我从45年开始当儿童团长,46年47 年是民兵,48年是副村长,49年50年是村长。57年从部队退伍当支部书记,直到83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都是从农村去的人,现在用不着农村的老干部了,我是青州全县第22号退休的,一个月只有155元,医药费只报20%。
老张(72岁,退休)
我们村子320口人,90多户。土改的时候大概一百二三十口人,人均土地一亩半,现在人均一亩二分地。土改的时候,我家里分进3亩地,生活开始好点。那个时候,没有水利条件,种子也落后,产量很低,小麦产一百多斤。
互助组时我不在家,53年参军去华东军区,先后在福州、南京,留队在军需连工作,58年部队搞正规化“一刀切”,凡是没有提上去的,就一律回家,加上我有风湿病和关节炎,就退伍回来了。高级社的时候就开始有民兵,58年大办民兵师,让当教员。成立人民公社后调到武装部,大队有5个自然村,管民兵的叫我帮忙,干民兵营长兼主办会计,下面还管好几个会计。社教的时候,我在武装部提干。因为我们大队落后,结果回大队之后,就再没有回不来了,一干就是几十年。
58年办起来人民公社,还是没有水利条件,种子也不好,种地还是解放前的老一套经验,广种薄收,麦子产量很不稳定,比解放初期好点,在200斤左右。还种地瓜和玉米,国家要的多,社员家里有够吃的,有不够吃的,光劳力户就不够吃。59年60年就特困难,跟苏联关系不好,要钱还帐,要吃“糠压菜”。63年社教开始之后,生活就比较稳定了,也不是很好,种地瓜产量高,也挨饿,饿死的没有,大队5个村子都没有。
我们大队的前支书是个文盲,共产党一来就是他干,讲话不行,清理“五风”时期,揭发他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杀羊等等。省里面第一次派工作组下来,犯了保守主义错误,老社长郑是县委委员,十六级干部,封锁工作组所以没有垮台,省里第二次重新派了工作组,才发动群众揭发了他的问题,把他拿下来。社教之前,大队支部成员九个,只留下两个,有的是经过批评教育,有的党内警告处分,有7个下去了。
我是社教之后上来的,我是军人出身,在部队里认真,回到家也认真,群众对我没啥意见。文革后支委成员加到11个,开会光晚上开,白天要在地里干活,帮助生产队研究问题,干部就是拿最高劳动力的工分,没有什么补助。领着群众学大寨,日夜苦干,什么报酬也没有,大队一千多户,结婚请酒都请不动我,那个时期当干部的人都是这样洁身自好的。公社在那个时候,干部在编的二十人,还有些请来的共计三十来个人,党委要分片包干。那个时候大队大,一般的问题,都处理了,现在村基本上是虚设,什么事也办不了,就是替党委政府跑跑腿,真正处理事情的没有。那个时候干部基本上是一干到底,所以威信也很高。
文革的时候也有造反派,大队有的人罢了官,就不干了,我还是很负责。有反我的,我问心无愧,把我的东西拿出来当面看看,还叫我指挥生产,始终没有罢掉我。我们对派性也处理得好,有的党员让去学习班,后来还是相当服我。一些地方派性解决不了,还带了人去我那里办学习班去,驻青州部队的副政委,还要我去作报告介绍经验。今天农村选举中间,家族很起作用,存在新的派性,要是掌权的一碗水端平的话,肯定不存在家族派性问题,农民不是那样死扣你的字眼。
当时农民的积极性都很高,无论困难与否,干部都得想办法上,不敢想是不行的。干工作越多,向前走总是伴随着一些阻力,有些斗争,有的时候群众意见也越多,只要是对人民有利的,哪怕有人反对也得干呀。不然的话,农业就是年年种,年年收,总是老样子,没有功劳,没有进步。现在该做的不做,得有个单位负责才行,这个村子的前景和方向有没有?交通方便不方便?干什么事儿得心里有个数吧。现在干部,光听好听的,不听不好听的,不懂“满招损、谦得益”的道理,有意见应该让人家说完,不对的也要分析分析原因,为什么有这样的意见出来。那个时候,学习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号召,学得认真,也努力实践,让群众把话说完,天塌不下来的,就算是坏人,也得让他把话说完才能暴露吧,现在干部要为人民服务的观点,不是那么明确了。“三个代表”总结得很不全面,毛主席讲部队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干部要干好工作,还是要讲从群众中来,今天也看不到集中指导下的民主。
集体开始的时候,俺庄吃水都很困难,要上临村去挑水。后来我们就搞集体打井,几年之后,小庄100%的土地就实现了井灌。后头学大寨,大搞水利化和机井建设,带领群众把石头清走,从河滩里硬是开辟出400多亩良田。分田之前的水利条件就很好了,麦子亩产达到300多斤,玉米800多斤,合计超过1000斤。现在麦子1000多,玉米也有,合计一吨多,吃不了。
那个时期,地委县委对我很满意,光表扬我。还要我上江南去参观学习养蚕,74年的时候从那边引蚕过来,旁边的大队都来参观,蚕比较难管理,分地之后管理不了,养蚕就没有了。
我们大队的工业和副业一直是很不错的,58年开始办米粉厂,72年开办粉末冶金厂,74年办水泥厂,75年办起粉条粉皮厂、压瓦厂,79年办砖厂。74年75年的时候,拖拉机还派人去学习。分田之后,有些人光想当干部,也算是大势所趋吧,老大队解散,五个村子都分开建立自己的支部,后来这些厂子都被弄垮了。
我们村子里的小学,原来没有五年级,上旁边的小学去,要拿钱。66年我们开始自己弄,有一些老师回来,还办了高中班,俺村的老师认真,学生学得也好,不胡闹,考试地区第一名,出的学生很多,成了重点学校,周围十几个村子学生都来。后来让把学校拆了,我扛着就是不拆。现在那些老师退休了,每月有一千多块钱。
分田后,我调到镇里去工作,担任经管站站长12年,到60就退休了。我53年五年级下来,去当了五年兵,在底下工作了35年,退休每年有1120元工资,因为参加过抗美援朝再另外加204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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