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也:我们不是懒汉——写给儿孙的历史交代
“计划经济养懒汉”,罪名加之于计划经济时代——共和国建国以来的前30年——工作和生活的中国人,纯属诬陷诽谤。
毛泽东主席赞扬中国人民为舜尧:“六亿神州尽舜尧”。一帮今天的英雄,躺在这30年历史创造的基础上,宣布自己的父亲一代、祖父一代甚至曾祖父一代是懒汉。30余年,谬言流布,畅行无阻,见于报纸、刊物、电视、广播、论坛、课堂、大小会议的演说、因特网以及大量所谓创新性著作。这成为共和国建国以来,一个涉及亿万之众、迁延时间最长的冤假错案。
系统地辨诬、甄别、还历史本来面目,是历史学家、法学家和相关职能部门的事情。我和同时代人一样,在那个时代平平常常地读书、就业、成家。老了,30年懒汉的“历史问题”,终究要给儿孙一个交待。
余生也晚,没有机会投身舍生忘死的革命战争,检验懒汉与否的一个简单标准,是看参加重体力劳动的表现。相比于在一线劳动的工人、农民,我们算不了什么;他们是共和国的脊梁,是最艰苦劳动的承担者和最大财富的创造者。在我个人的经历中,从中学、大学到走上工作岗位,每年冬春、夏收和秋收参加农村的劳动,成为常例。大学以后作为工作队的农村整风整社、四清,同时参加劳动。
1956年,在太原读初中,暑假参加汾河西岸一家重工业工厂的基建,挖土方。这是记忆中第一次重体力劳动。每天8小时,完全没有机械,只用铁锹,赤日炎炎,挥汗如雨,拼命干活,比赛出力。两个月,每人发45元,名称为“伙食补贴”。第一次自己劳动挣钱,伙食免费,没有定量,其实无须补贴,全数交给家里。当时在学校吃饭,每月伙食费6元——以午饭为例,两勺菜、一个3两的馒头,不够的时候随意加小米饭。相比于这个6元,45元,感觉很多很多了。
1958年,高中,太原东山,大炼钢铁。我们的任务是运矿石。百斤上下,肩扛背驮,翻两座山,运到冶练处,再把练出的铁块,也是百斤上下,扛到山下的汽车站。肩膀红肿,垫一件旧衣服,没有一个人叫苦。只是练出的铁,不过一块黑疙瘩,不知何物。那是“放开肚皮吃饭,使出力气干活”的日子。同学中的冠军,一顿饭可以吃6个4两的馒头。
1959年冬季,大学一年级,天津郊区一处叫赤龙河的地方,挖渠。中年教师和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一道参加劳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宽大水渠,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数不清多少人,挥动铁锹,两边堤坝或上或下,抬筐、挑担川流不息。水渠完工,一位中文系教师题诗,有“众英雄划地为川”的名句。50年以后,一位毕业留校、也已经退休的同学见面,说我们挖的水渠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只是两岸树木早已遮天蔽日。
1960年秋,河北一个县参加秋收秋种。那是国家经济困难、粮食紧张,新潮家宣称饿死3000万的时代。我们20岁左右,经常吃不饱,主食之外,要增加大量野菜充饥,拉犁两腿发软、冒虚汗,饿得直不起腰就趴着拉、跪着拉。我的老师、同学没有一个叫苦,没有一个饿死,也没有听说附近村子里的农民饿死。
1964年分配在一家理论研究机关工作。那里集中一批党内高级知识分子。8小时工作制,每天晚饭以后直到夜里10时左右,办公室都亮着灯光。没有特别的组织安排,大家都自觉地在业务时间读书写作。今天的机关,无论大小,都雇有专门的服务人员负责卫生,或者把这项工作包给社会的家政公司。那时所有的工作人员——从部级领导干部到科员、干事,都自己打扫自己的办公室,轮流参加或分片负责机关公共卫生工作。
1969年下放五七干校。一批知识分子,在荒滩上清除杂木野草,开辟良田,第一年水稻亩产即900斤。自己种粮、种菜、盖房,锻炼得可以扛起200斤一袋的大米,创造扛起250斤一袋绿豆的纪录。1965年在广西农村四清,一位当地的青年女社员向我挑战,结果她挑起200斤的担子健步如飞,我被100斤的担子压得气喘吁吁。这也可见五七干校的成果。老一代理论家和我们一起挑大粪、起猪圈。经历延安整风的老大姐负责养鸡养鸭。在机关时候的失眠、神经衰弱、腰腿痛、慢性胃病一扫而光,也没有听说患高血脂、糖尿病、痛风和癌症。1975年起陆续恢复工作。那是扎扎实实当农民的七个年头。
我的妻子在文化部的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在半人深的泥塘积肥,一次搬6块各15斤的土坯盖房。那里集中许多卓有成就的文化名人,一样参加劳动。
就我个人而言,从来不认为参加体力劳动有什么不好,更不认为读了几本书,再参加劳动有多大委屈。我的幸运在于,没有和几千万同时代人一起,后来被卷进失业的泥潭,而是终于可以工作到法定年龄退休。失业是对人的基本生存条件的毁灭和对人的起码尊严的最大侮辱,是一种可怕的社会病证和人间的苦难之源。曾经和一位对五七干校生活深恶痛绝的老友讨论。我说,请你选择,要么失业、买断工龄、自谋出路,自由了。要么上五七干校、劳动、有时候挨批斗,但是保留工资、免费医疗和原先分配的住房。他回答:宁可上五七干校。
儿孙们记着,可以批评你们的父亲一代、祖父一代、曾祖父一代有别的错误,但是你们没有资格说老人们是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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