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讲的是抗美援朝战争第四次战役期间毛主席和彭德怀之间一个著名的故事，也是抗美援朝战争研究中的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第四次战役期间的1951年2月21日，彭德怀彭老总回京见毛主席，到底谈了什么？

是不是流传最广的那个说法，回京面谏毛主席去了？

一、首先来看一段纪实文学

（彭德怀）：“要我说，第三次战役打过三八线，很勉强，部队连续打了两个战役，还未来得及休整，又发起强攻，准备不足。现在看来，当时不急于过三八线，也没有什么不利，准备得更充分些，连续打两仗，也许就解决问题了……结果三次战役追击敌人到三七线，部队粮弹、兵员补充不及，又被敌人反攻回来。而且，国内报刊一再宣传：要把美帝赶下大海......解放了汉城，首都搞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游行，将来丢了汉城又该怎么讲？其实，第三次战役之所以前进很快，是因为敌人并没有打算坚决守，汉城也是敌人主动放弃的......打砥平里，我们还以为一包围一攻，敌人会象以前那样很快退缩，却不料敌人凭借其技术条件，死守砥平里，使我们几个师攻击受挫。可见，敌人如决心守一点，凭借其优势的火力是可以办到的。

我们不能轻敌，一定要从各方面多做准备......第四次战役，带有更大的勉强性，部队仓促调动，仓促出击......十三兵团经过连续三次战役，新兵还未补充上去，部队缺员，粮弹运输又极为困难。当初我意退几十公里，拥护限期停战以争取舆论和军事上的主动，主席却命令立即发起第四次战役，确保汉城和仁川，还要部队向南攻进一百多公里，这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主席，别怪我彭德怀说话不好听，你早就讲过，战争要作长期打算，可是你在实际指挥部署上，却是要我们速胜......”

听着彭德怀一番慷慨直言，毛主席一语不发，一支接一支抽烟。彭德怀讲完后，毛主席东又凝神思虑良久，缓缓开口道：“能速胜则速胜，不能速胜则缓胜，不能强求……”

 

在写了这么多之后，该纪实文学又话锋一转，写道：

“几天后，毛主席根据朝鲜战场形势，经慎重研究，及时作出了关于坚持长期作战、轮番作战的正确方针：

一、从目前朝鲜战场最近进行的战役中，可以看出：敌人不被大部消灭，是不会退出朝鲜的，而要大部消灭这些敌人，则需要时间。因此，朝鲜战争有长期化的可能，至少我应作两年的准备......

二、粉碎敌人意图，坚持长期作战，达到逐步歼灭敌人之目的，我志愿军应采取轮番作战的方针。决定编组三番轮战的部队，即将现在朝鲜作战的九个军三十个师作为第一番志愿部队；将正从国内调去的六个军及现在朝鲜即将补充的三个军（有两个军现在元山、咸兴地区休整）共九个军二十六个师作为第二番志愿部队，约四月上旬可全部到达三八线地区，接替现在汉江前线的六个军的任务：将准备从国内调去的六个军及第一番志愿部队中的四个军共十个军三十个师作为第三番志愿部队，准备六个军调用......

三、根据一、二两月份的作战经验，我因有三个军在成兴以北战役中损伤较大，从事休整，致现在前线作战的只有六个军，减员甚大，未获补充。因之我无后备力量，在战役胜利时不能扩张战果，在敌人增援时不能打敌援兵。同时，我军南进，后方线长，供应很困难，还须留兵守备，故在敌人未被大量消灭前及我尚无空军掩护条件下，我如过早逼敌南退，反不利我分割歼敌。鉴于此种情况，在我二番志愿部队九个军于四月上旬到达前线以前，敌之陆军还较我占优势，我应避免进行战役性出击，而以第二番部队六个军及朝鲜人民军四个军在南汉江以北地区进行防御，迟阻敌人......在我第二番志愿部队九个军到齐后再进行有力的新的战役......

总之，在美国坚持继续作战，美军继续获得大量补充并准备和我军作长期消耗战的形势下，我军必须准备长期作战，以几年时间，消耗美国几十万人，使其知难而退，才能解决朝鲜问题。”

以上内容摘自《汉江雪》。

 

可以说，上下文衔接天衣无缝，任何人一看都会得出印象，毛主席犯错误了，想要速胜，彭老总回京是面谏去的，而且彭老总成功了，全靠彭老总一番苦谏，才让昏了头的主席清醒过来。辛苦大家养成点点点的习惯，谢谢。

虽然这不是彭老总回京面见毛主席的唯一版本，但却是最广为流传的版本。

对于这个版本我觉得还是有相当的问题的。我还是按照我的性格直白点说吧。这个彭老总回京面谏毛主席的版本，是截取各种史料拼凑出来的。只要把全部电报拿出来，就足以啪啪打脸。

二、以上文字是怎么进行拼凑的

1、关于第三次战役这个问题，我在以前的连载里已经讲过了。

（1）、彭德怀本来就有马上进行第三次战役的计划。彭德怀的计划是在三八线以北进行第三次战役，视情越过三八线。出处：《彭德怀年谱》453页。

 

这就解决了第一个问题。《汉江雪》中所说的“要我（彭德怀）说，第三次战役打过三八线，很勉强，部队连续打了两个战役，还未来得及休整，又发起强攻，准备不足。”这句话不成立。彭德怀在1950年12月8日给毛主席的电报很清楚，彭德怀考虑马上就进行第三次战役，并有打过三八线的准备。

（2）、接到彭德怀电报后，毛主席没有马上回复，而是在12月11日告知彭德怀一个绝密信息。出处：《建国以来毛主席文稿（一）》719页-720页。

 

这个电报是在美国陆军参谋长柯林斯到朝鲜来了解部队情况，回国汇报后不久，毛泽东就发给彭德怀的。

这说明第一点，我们在美国高层那边有情报源，及时获取了这条当时知悉范围仅仅是美国高层的绝密消息。

第二点，这个电报其实是在告诉彭德怀，美军准备撤退，你所构想的在三八线以北进行第三次战役的计划，已经无法成立了。

第三点，根据这条情报，我们应该乘美国有退缩之心的有利时机，再给“联合国军”一次有力打击，帮助他们下定撤退的决心。

（3）、12月13日，毛泽东正式回复了彭德怀12月8日关于在三八线北进行第三次战役构想的电报。出处：《建国以来毛主席文稿（一）》722页-723页。

 

对照这三份电报，第三次战役的来龙去脉就非常清楚了。

我们得到了绝密情报，一、美军有撤出战争的想法，二、三八线以北无敌可打。因此必须越过三八线打击敌人，帮助美军坚定撤军的念头。

2、越过三八线之后志愿军的战略方针是什么？是不是《汉江雪》说的那样：“（彭德怀）现在看来，当时不急于过三八线，也没有什么不利，准备得更充分些，连续打两仗，也许就解决问题了……结果三次战役追击敌人到三七线，部队粮弹、兵员补充不及，又被敌人反攻回来。”

事实是：

（1）接到毛主席12月13日电报后，彭德怀于12月19日回复报告了准备执行情况。

（2）毛主席在12月21日回复同意彭德怀的部署。这两份电报不附了，因为和本文关系不大。

（3）但是毛主席在12月26日又发一电报，要求在战役结束后，后退几十公里（即退到三八线以北）进行休整。出处《建国以来毛主席文稿（一）》734页-735页。

 

毛主席这个电报是有大智慧的，这包含了我们中国兵法深刻的道理。既然现在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一次就打崩溃美军，那在进攻时必须留有余力。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一是敌人摸不清我们的虚实，有利于下一次进攻，也就是毛主席说的有利于下一次歼敌。二是手中留有余力，不怕敌人挨打后反击，我们有后招对付他。所以要打了就撤，撤了再打。这么几口下来，大量歼灭韩军的有生力量。这个就是我之前反复强调的，从《这才是战争》第二部的书稿到之前的连载反复强调的，主动权的把握并不是表面的谁进攻谁就主动，而在于谁能够对战场局势因势利导，所以我们中国的兵家非常讲究后发制人，而后发制人的关键就在于手有余力，关键时候能用得上。因此，毛主席要彭德怀打完后往后撤，这样我们就可攻可守，美国人还搞不清我们的虚实，这就是为了保证主动权能在我们手上。

（4）然而彭德怀却不同意。他认为既然打过了三八线，那就索性占领之。出处：《彭德怀军事文选》359页。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彭德怀最初的设想是让人民军在三八线以南，志愿军在战役结束后撤回三八线以北休整。然而在最后的实际战局中，志愿军一直打到了三七线，并且留在一线的部队是志愿军。当然这里有其他的原因。

但是以上电报充分说明《汉江雪》那段话：“（彭德怀）现在看来，当时不急于过三八线，也没有什么不利，准备得更充分些，连续打两仗，也许就解决问题了……结果三次战役追击敌人到三七线，部队粮弹、兵员补充不及，又被敌人反攻回来。”根本不是历史事实。毛主席根本就没让志愿军打到三七线去，而是强调过了三八线，要撤回来。

三、毛主席到底有没有“速胜”的念头？

这个答案其实已经在上面列举的电报中了。1950年12月26日，毛主席要求打过三八线再撤回来的电报中已经明确指出：“（四）战争仍然要做长期打算，要估计到今后许多困难情况。要懂得不经过严重的斗争，不歼灭伪军全部至少是其大部，不再歼灭美英军至少四、五万人，问题是不能解决的，速胜的观点是有害的。”

这样，问题就来了，既然毛主席早就指出了“速胜的观点是有害的”。

《汉江雪》所代表的流传甚广的彭德怀回京面谏主席一说已经没有了立足的根据。

那么彭德怀回京究竟找毛主席谈了什么？这个问题第四大点再说，先继续打脸。

在第一部分引用《汉江雪》的说辞中，我已经指出了纪实文学又话锋一转，说：“几天后，毛主席根据朝鲜战场形势，经慎重研究，及时作出了关于坚持长期作战、轮番作战的正确方针。”

其实呢，所用的资料是毛主席在1951年3月1日给斯大林的电报，这封电报只不过是向斯大林通报一下情况，因为当时苏联顾问向彭德怀施加很大的压力，要求彭德怀继续进攻。

而电报中通报的内容是我们早就有的部署，时间在彭德怀回京之前。

 

在第三次战役后，战场情况表明，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依靠优势的现代化武器装备，在遭到志愿军攻击时组织撤退快，而当志愿军停止进攻以后，其组织反扑也快，不容许志愿军有充裕的时间进行战场休整。如何解决休整补充问题，成了志愿军能否坚持长期作战的战略问题。所以在1951年2月初，毛主席和周恩来就确定志愿军“在朝鲜采取轮番作战的方针”。周恩来主持起草了军委给志愿军和各大军区的电报，具体制定了轮番作战计划，确定以21个军分三番作战。2月3日，志愿军炮兵指挥所入朝参战。2月5日，周恩来与高岗、李富春等研究后决定成立东北军区后勤部。

2月7日，毛主席给周恩来写信，对各个军轮番作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以上参见《抗美援朝战争纪事》79页-83页。

以上情况，彭德怀自然是非常清楚的。彭老总回北京前的2月17日电告全志愿军，后续部队即将入朝，我愈持久愈强，敌人是害怕我们的。出处：《彭德怀军事文选》374页。

 

史料全部拿出来就非常清楚了。毛主席和中央在彭德怀回京前就定下来要跟美国人打持久战，彭德怀页非常清楚这一点，并告诉了志愿军全军。

而《汉江雪》这本书以及其他传播彭德怀回京面谏主席的书籍文章，把这些内容全部都不给读者看。而是用他们的办法截取史料中能佐证自己观点的部分语句。其实就是造假。

四、彭德怀回京找毛主席到底谈什么呢？

其实史料中是记载了这个问题的，和《汉江雪》等描述的流传甚广说法完全不一样。

1951年2月21日，彭老总返回国内，随后乘专机抵达北京后直接前往主席处。据记载，彭老总“汇报了朝鲜前线敌我情况和志愿军面临的许多困难，请中央设法解决，否则将延长战争时间。”出处：《彭德怀年谱》480页。

 

看清楚没有，彭老总说的是：“否则将延长战争时间。”

所以毛主席才说：“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来，朝鲜战争能速胜则速胜，不能速胜则缓胜，不要急于求成。”

并不是彭德怀说毛主席想速胜不对，然后毛主席才说“能速胜则速胜，不能速胜则缓胜”。

这区别，大着呢。

根据记载，彭老总谈的问题是：

（1）兵员补充不能取之于敌。抓到的敌人俘虏不能补充自己，也不能就地动员朝鲜青年参加志愿军。志愿军伤亡很大，不能及时得到补充，战斗力也就越来越消弱。

（2）敌机轰炸，道路和车辆毁坏严重，物资得不到及时补充。即使缴获了敌人的装备，因缺乏技术人员，不能使用，几乎全部被敌机炸毁。

（3）部队越过三八线作战，正是严冬季节，朝鲜半岛东西两面是海，寒风袭人，东线更冷，战士衣服单薄，有的连鞋袜都没有，大量生病和冻伤。

（4）几十万志愿军得不到充足的粮食供应，更得不到新鲜蔬菜，经常发生断炊现象，指战员靠的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坚持作战，营养不良，体力下降，许多人得了夜盲症，严重影响作战行动。

（5）我们现在一无空军掩护，二无足够的高射火炮，运输车辆大部分被中途炸毁。第一次和第二次战役，一个多月共损失汽车780多辆，真正能够送到前线的物资粮食为数很少。我们如不能有效地保障后方的交通运输，是无法坚持长期作战的。

这些内容，很多很多地方都记载着呢，我们就选个权威的，以上摘自人民网《耿直统帅彭德怀》。

2月22日，彭老总和总理、聂帅、杨立三研究了各军兵种入朝参战的各项准备和后勤保障。

24日，彭老总和聂帅一起，与苏联人谈了苏联出动两个空军师掩护三八线北侧交通线的事宜，遭到苏联人拒绝。

25日，总理主持了军委扩大会议，三总部、各军兵种、国务院相关部门主要负责人参加，讨论如何加速解决志愿军面临的各种困难，轮番作战部队入朝和志愿军的物资保障问题等。彭老总介绍了志愿军面临的严重困难情况，要求国内想办法大力支援前线。彭老总认为国内支援朝鲜前线很不得力，造成了志愿军大量不必要的伤亡。因此彭老总拍桌子发火大发脾气，会议不欢而散。

26日，彭老总和总理找主席谈国内部队作战安排。

27日，彭老总和聂帅听取了各军兵种领导人汇报情况，研究尽快入朝作战方案。

28日，彭老总和总理再去找主席，请主席出面和苏联人谈空军支援问题；并汇报昨天各军兵种商谈的预定方案以及还尚待解决的问题。

3月1日，彭老总离开北京到沈阳，与高岗谈论后方支援问题。

 

以上出处：《彭德怀年谱》480页-481页。

这不就很清楚了嘛，彭老总回京不是面谏毛主席，而是给弟兄们要援兵、要装备、要物资、要保障去了。

至于为什么要制造出来彭德怀回京面谏这个故事，原因就在《年谱》的这段话里。

（作者简介：王正兴，新华社瞭望智库特约军事观察员，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