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世功:在大陆思考海洋
强世功:在大陆思考海洋
(《读书》2007年12期)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苏两党围绕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展开争论,最后发展为公开论战。这在国际政治史上也属罕见的举动。至今有许多人对这段历史感到难以理解。 一九*八年,邓小平在会见戈尔巴乔夫时也表示,“经过二十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这句话一半是肺腑之言,一半是外交修辞。肺腑之言是因为主张实事求是的邓小平开始领导中国走向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再纠缠“姓资”、“姓社”这些意识形态争论;外交修辞是因为邓小平将中国的外交政策从外张转向内敛,关注国内实力的增长。其实,邓小平当年直接参与中苏论战并颇得毛泽东的赏识,因为他深刻领悟到这场论战的性质。用英国艾德礼政府的话说,这是一场争夺人心的领土的战争。
在这场论战中,香港、澳门问题成为苏共及其追随者(如美国共产党)攻击中国共产党的一个重要理由。他们认为中国共产党为了经济上的利益,为了套取外汇,“同英美的资本和平合作,共同剥削劳动人民”,“在殖民主义的基础在全世界崩溃的时候,在中国的土地上还继续存在着诸如香港和澳门这样的殖民地”(《人民日报》一九*六年五月八日、七月十三日)。对此,中国共产党重申了香港、澳门问题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并主张是在条件成熟的时候,经过谈判和平解决,反问苏共:“你们提出这一类问题,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不平等条约问题统统翻出来,进行一次总清算呢?”(《人民日报》一九六三年三月八日)这无疑是说要清算俄国与清政府签订的一系列割让中国领土的不平等条约。由此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主张反帝、反殖民的中国革命,竟然要保留香港、澳门这块殖民地?“二战”结束后蒋介石通过罗斯福试图让英国归还香港但被丘吉尔断然拒绝,而此时毛泽东在延安对三位西方记者表示:“我们现在不提出立即归还的要求,中国那么大,许多地方都没有管理好,先急于要这块小地方干吗?将来可按协商办法解决。”(《毛泽东文集》,第四卷,207页)无论从马克思主义的民主革命理论,还是从民族革命的理论,都不能解释中国共产党对香港的政策。
其实,早在一九四七年丘吉尔发表“铁幕”演说之前,毛泽东在延安的窑洞里就在思考着“天下”,思考中国在未来世界战略格局中的位置。延安在历史上一直地处大陆帝国的心脏地带,南边西安是十朝古都,北边榆林是辽、西夏、金、元等各个少数民族与汉人进行政治交锋的边缘地带,而明、清两代使陕北从薄弱的边疆变为稳固的内陆,从而奠定了大陆帝国的基石。而身居内陆心脏地带的毛泽东早已把目光从香港、台湾这些海岛投向更远的世界。“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毛泽东不仅从世界革命的角度来思考中国未来,而且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思考着中国这个大陆国家与海洋的关系。而香港,无论在世界革命的意义上,还是在陆地与海洋的地缘政治意义上,都处在关键点上。当毛泽东一九四五年首次提出中国共产党的香港政策时,表明对中国未来在世界政治和地缘政治位置有了清晰的思考。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在即,斯大林派人来听取毛泽东对中国局势和未来走向的看法。毛泽东认为,大陆上的领土解放比较好办,比较麻烦的只有西藏,但西藏问题并不难解决,“只是不能太快,不能过于鲁莽”。真正比较麻烦的是台湾,因为国民党会撤退到台湾,并受到美帝国主义的保护。因此毛泽东认为:
海岛上的事情就比较复杂,须要采取另一种较灵活的方式去解决,或者采用和平过渡的方式,这就要花较多的时间了。在这种情况下,急于解决香港、澳门的问题,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相反,恐怕利用这两地的原来地位,特别是香港,对我们发展海外关系、进出口贸易更为有利些。总之,要看形势的发展再做最后决定。(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380页)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深刻地从陆地和海洋的关系中来看待中国的政治,因为他深知中国是一个陆地大国,如何面对海洋“发展海外关系”,是未来的难题。更重要的是,海洋世界被资本主义世界所支配,美国支配着国民党台湾,英国支配着香港,所以香港问题不是单纯的反对英国殖民主义的问题,而且包括中国“发展海外关系”的地缘政治问题,包括统一台湾所必需面临的与美国的关系问题。毛泽东的这些思考预示着中国共产党解决内陆、西藏、香港、澳门和台湾将采用不同的灵活策略和手法。
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中央高层已形成了对未来世界格局的基本看法,即在政治意识形态上美苏主导的两大阵营不可避免;而在地缘政治上美国从韩国、日本、菲律宾和台湾地区对中国大陆构成了海洋封锁。基于这样的形势,新中国高层领导人形成了稳定的国际战略:向苏联采取“一边倒”以稳固大陆的后方安全,选择西方世界海洋“封锁”中最薄弱的链条——香港,来突破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封锁。因此,把香港留在英国的手中,等于揪住了英国人的一根辫子,等于在资本主义阵营中加入了一个楔子,等于打开了西方世界封锁中国的缺口,等于为中国从大陆国家跃向海洋世界提供了跳板。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随着抗日战争和反殖民运动的兴起,东南亚的华人开始政治觉醒,而香港地区又是东南亚乃至全世界华人与中国大陆建立联系的通道。
只有在这样的全球的战略中,我们才能理解整个中央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就形成的香港政策:“维持现状。”这个政策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大规模经济建设的展开,演变为“长期打算、充分利用”。在香港政策上,毛泽东是政策制定者,而周恩来则是执行者,廖承志是周恩来最得力的助手直接负责香港问题。为此,一九五一年,周恩来通过廖承志给香港新华社直接传达了中央的指示:
我们对香港的政策是东西方斗争全局的战略部署的一部分。不收回香港,维持其资本主义英国占领不变,是不能用狭隘的领土主权原则来衡量的,来做决定的。我们在解放全国之前已经决定不去解放香港,在长期的全球战略上讲,不是软弱,不是妥协,而是一个更积极努力的进攻和斗争。(*金:《香江五十年忆往》,4页,下引此书只注明页码)
在此,我们必须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战略与地缘战略放在一起来考虑。在一九四八年的“《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第一次全面总结了中国共产党成功夺取政权的政治经验,即“党的建设、统一战线和武装斗争”这三*法宝。新中国成立后,面对冷战格局中的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封锁,中国共产党很自然将这三*法宝运用到国际政治领域,将武装斗争转化为“保家卫国”,为此被迫抗美援朝、击退印度在西藏的入侵和苏联在黑龙江的入侵;将统一战线转化为分化英美联盟、团结第三世界人民;支援第三世界的共产党。这时,香港在地缘政治上是中国在东南亚建立国际统一战线的重要基地。香港问题与中央的统战策略结合在一起。
首先,把香港留在英国人的手中,是为了在政治上分化美英势力,利用美英在远东利益上的矛盾以及对华政策分歧,最大限度地团结英国,反对美国这个主要敌人。“香港留在英国人手上,我们反而主动。我们抓住了英国一条辫子。我们就拉住了英国,使其不能也不敢对美国的对华政策和远东战略部署跟得太紧,靠得太拢。这样我们就可以扩大和利用英美在远东问题上对华政策的矛盾。”(4—5页)果然后来在东南亚支持中国的万隆会议阵营和美国的东南亚联防条约国家之间,马来西亚、新加坡和柬埔寨等在英国的影响下保持了中立,既没有参加万隆组织,也没有加入美国的东南亚联防条约组织。
其次,把香港留在英国人手中,可以利用香港的资本主义制度,开展侨务工作,最大限度地团结东南亚的华侨,建立最广泛的爱国统一战线,团结可以一切团结的人,支持国家的经济建设和反美斗争。华侨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各地,他们一方面在资本主义世界中谋生和发展,另一方面又积极支援祖国的现代化建设。香港在地缘上正好能满足他们两方面的需求,由此在美国封锁中国的过程中,香港是突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对我国实现封锁禁运的前沿阵地。从新中国建立以来,尤其是在抗美援朝期间,大量的物资和外汇源源不断地从香港运往内地,爱国商人霍英东就是在此时与中央高层建立了深厚友谊,被称为“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与此同时,中央通过侨务工作,争取华侨对北京的支持,并通过华侨与东南亚各国政府之间建立起友好合作关系。比如香港著名侨领徐四民就帮助中国政府与缅甸之间建立良好关系。
最后,就是香港经济上的利用价值。一九五七年周恩来在上海和工商界人士座谈的时候就指出:“香港可作为我们同国外进行经济联系的基地,可以通过它吸收外资,争取外汇。”“香港应该化为经济上对我们有用的港口。”(《周恩来经济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352页)因此,周恩来要求香港新华社对香港的资本主义,“要好好保护它,不要破坏它”(5页)。
从对香港、澳门的政策上,我们看到共产党理论中的最核心的要素不仅是阶级和民族,还有“国家”和“天下”这样的概念。而这个“国家”也不是现代西方政治理论中的民族国家,而是传统儒家的家—国—天下秩序所形成的差序格局。这种理论被周恩来概括为“爱国一家”,即在爱国的最高原则下,形成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拥护中国共产党统治的爱国者、拥护祖国统一的爱国者、拥护中国文化的爱国者这样的差序格局。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统一战线理论,这个理论只能放在传统的儒家思想中才能理解。“爱国一家”不仅是政治的差序格局,而且包含着地缘的差序格局。在这样的格局中,香港留在英国人手中恰恰在于有利于团结拥护祖国统一、拥护中国文化的爱国者。
因此,香港虽然在英国的统治之下,但在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意识中,香港从来都是国家治理的一部分,因为按照传统的政治理念,国家不是一个法律建构的实体,而是一个文化或文明实体。中央强调香港人爱国不要求他们拥护新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只要求他们“对祖国山河、人民、同胞、历史文化之爱”(19页)。由此我们看到,文明国家的政治理念超越了法律国家。中国共产党虽然对香港没有直接的统治,但却始终承担着对全体香港人的政治责任。“文革”开始之后,周恩来就反复叮嘱香港新华社,香港不同于内地,不搞“文革”,这目的也包含着维持香港的政治稳定。当香港左派的“六七抗议运动”遭到港英政府的镇压之后,而当时内地也处于经济最困难时期,可中央依然专门调集力量在广东东江上修建水库,解决香港当时陷入的“水荒”。今天给香港的这个供水系统由七个行政法规管理,是中国行政法规管理最多、最严格的供水系统。这种政治责任在香港回归之后变成了“保持香港长期繁荣稳定”的政策,由此中央不断出台支持香港经济的政策。可从法律的角度讲,保持香港繁荣稳定从前应是港英政府的责任,现在“一国两制”下也应是特区政府的责任。中央不掌握香港的财政、金融、税收和经济决策权,怎么保持香港的繁荣稳定,而且要长期保持?
面临这些困惑,和当年不收回香港的政策一样,是难以用现代西方政治理论和法律理论来解释的。在香港问题上,中国共产党超越了现代西方的政治理论,可这种超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似乎没有人能够说清楚。然而,正是在现代西方政治理论难以解释的关键点上,恰恰展示了中国共产党最深层的思考实际上延续了儒家传统的天下观念。
“有时我孤独一个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个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没有了眼睛也没有嘴唇。”(《五月的麦地》)诗人海子就像一个先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唱出了今天中国人的无奈和忧伤。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知识精英在拥抱西方的时候,只有海子“孤独一人”歌唱中国,而今天我们面对着经济的崛起,却依然要陷入“没有了眼睛也没有嘴唇”的忧伤。我们在治理香港过程中困难重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面对人权法治、民主普选这些西方概念出现了失语状态,导致争取人心回归进展缓慢。因为争取人心不仅仅是给经济实惠所能实现的,最终要面对争取人心领地的文化战争。因此,无论是处理香港问题,还是实现中国崛起,也许都要有比当年中苏论战更为严肃的态度、更为顽强的政治意志、更为强大的哲学能力唱响“中国诗歌”,争夺文化领导权,夺回人心中的领地。
二○○七年三月于港岛西环
(《香江五十年忆往》,*金著,香港:*金基金会二○○五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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