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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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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略·铁军无畏(5)

第五章 胆略
  

  “明天恐怕就出不去了”,一路所见让刘新国十分担忧/“群众必须全部转移”,谭炎书记一语重千钧/头一道水,“祝福的歌”带来的可不是好运/进退失据,周洪许面临巨大压力/打开手机,“开路先锋官”看到的是生命的呼唤/“它能保佑我们出山”,老太太死死抱着一只大公鸡/汉家阿妈藏家娃,血和汗滴在同一片土地上/天险绝地也是一线生路,周洪许坚决“不抛弃不放弃”/深谷中的军歌,军队和老百姓一起向前,向前……/“不是不怕而是很怕”,炮团老政委道出“铁军无畏”的“方法论”/“可我们听见了也看见了呀”,送信的战士救出了4位群众/“进去一趟出来不能空着手”,代价是一位士兵张口吐出的两个门牙/“团长出来啦”,“胜利大逃亡”结局圆满/有了里子还要面子,落难的士兵们操练起了“一二一”/三进天池驰援花石沟,“铁营长”要再向虎山行/“放下武器”,留守的冯荣连长带回了一位特殊的“灾民”/“你们创造了‘四个第一’”,张、李首长说“以后炮团的部队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修理连刘新国排长与彭小飞分别后回到清平乡政府,已经是当晚19时。
  那天,清平乡、清平磷矿、天池乡,都有大批群众向山外转移,周洪许团长率一营官兵从云湖森林公园将生物所老人团队接回清平时,集中在乡政府附近的群众仅剩下300余人,其中有100多名还是重伤员,无法背负出山,只能就地等待直升机救援;而另一部分人大多也是老人、残疾人、孕妇、孩子……
  王敬斌率团直属队已经在转移救助大批群众出山的途中了,但天池方面情况如何,他还一无所知——自14日进山时在高桥分兵后,他与史文宏副政委再无联系。所以一从云湖森林公园回来,他就派修理连排长刘新国带着李增维、裴飞龙、高耀伟三位体能比较好的战士到天池去给史文宏副政委送信,了解那里部队救灾和群众转移的情况,顺便也踏勘沿途道路。
  刘新国等赶到高桥时,一支兄弟部队正陆续从天池方向山外撤出。
  这是空降兵的一支部队。一位佩带上校军衔的首长告诉刘新国:由这里进天池的道路已被堰塞湖淹没,水位已经过顶,天气预报今晚有暴雨,你们如果现在还要上去,恐怕就回不来了,你们炮团的部队已经从另一条路出山了……
  这“另一条路”,就是梁刚刚等上午新开辟的“生命通道”。
  刘新国掂量了掂量,还是觉得如果见不着史文宏副政委就这么着回去,还是不能算是完成了团长交代的任务。思衬片刻后,他还是决定自已和战士李增维还是一起进到天池,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裴飞龙、高耀伟,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们。如果等到16时我们还没有出来,你们就赶快紧回清平向团长报告……”
  从沟里走进去没多远,就看见了一大片堰塞湖。
  上午梁刚刚们进山时,这堰塞湖尚可以“涉”。这才过几个小时,刘新国们要再进去,就不可“涉”而只能“泅”了:刘、李二人脱下军装顶在头上,冒险游过了这片已经踩不到底了的堰塞湖,又经过一番曲折辗转,终于来到了大天池村北坡的山顶……
  在他们的视野里,除了一地狼籍的物资,大天池村已无一兵一卒。
  看明白了情况,刘新国等马上折返,再次泅过堰塞湖……。
  回到高桥的时已是下午16时20分——跟刘新国与裴飞龙、高耀伟相约会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20分钟,两位正焦急待候望眼欲穿的战士一见到刘、李二人,扑上来抱住就嚎啕起来:“空降兵的弟兄和老乡都走光了,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要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赶回清平报信去了!……”
  “快走,团长还等着我们的消息哩!”刘新国顾不上多说,拉上他们就跑。
  后来的情况,刘新国自己有一段回顾的文字: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密布,看样子大雨将至。我们竭尽全力向前奔跑,很多次身体还在向前冲,可脚已经抬不起来了,无数次摔倒,无数次爬起来,全身和脸上多处被擦伤,小腿肿得比大腿还粗,颜色乌黑,我始终跑在最前面,不停地催促他们:
  “快点儿!”
  “再快点儿!!”
  “不要喝水,没有时间!!!”
  “如果大雨下起来,我们就全部完蛋了,连尸体也找不到!!!!”
  ……
  后来安全抵达暂住点后,他们内疚地告诉我:“当时虽然知道你是为我们的安全考虑,可在心里还是骂你恨你,当时我们实在跑不动了。”可是他们哪里清楚,我也快30岁了,体能总不会比他们20岁的电话兵好,只是考虑到有任务在身和3位战士的安全才舍命的前冲,多耽搁一分钟就可能使我们被埋在山谷中。我们是在与死神赛跑啊!再经过前面这条河就走出谷底了,余下的路虽然长,可危险就小多了,走近岸边才发现,原来的河水刚过膝盖,现在已经齐胸深了,水流湍急,走到河水中央时,浑身突然无力,一下子躺在了水中,当时我的神志还非常清醒:躺在水中真舒服啊,让我随着河水漂下去吧,谁也不要拉我。事与愿违,他们3个很快将我架起来。刹那间,责任和任务涌上了心头,继续往前冲!
  
  跑到了清平乡政府地,几个人一下就瘫坐在地上。
  刘新国低头一看表:5月16日19时!
  这天下午,周洪许团长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抉择:组织剩下的老弱病残群众向山外转移。
  从云湖救援生物所专家返回后,周洪许原本想立即带这些群众转移出山,但考虑到当天清平、清平磷矿有数千群众正在向山外疏散,如果马上就带着这些老幼妇孺群众跟他们走在一起,一来人群拥挤严重影响队伍行进,二来安全也很难保障。掂量一番,他又决定次日一早再行转移:大批群众已经今日出山,“死亡峡谷”中人员不会太多,可以加快行进速度,遇到危险情况的处置效率也很更高……
  刘新国得知了团长的决定却很是担忧:“团长,明天恐怕出不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堰塞湖最浅的地方过了腰,现在水位正以每小时10公分左右的速度快速上涨,河谷两边不是垂直高度几百米的悬崖,好多路段水位已经淹到悬崖边。正常人一不小心都会掉进河里,况且我们还有这么多老人、小孩和伤病员……”
  因为进山时走过这条道,周洪许对刘新国汇报的情况并没有十分在意。
  这或许算得上是周洪许的“百密一疏”:他确实没料到次日会陷入那么严重的困境。
  不过从“事后臭皮匠”的角度客观而言:其实就算他当时很在意恐怕也不成!刘新国回来时天色已晚——一小时前他刚把云湖森林公园救出的老人们送上直升机,就是即刻就安排大家上路,这一群老百姓也不可能象部队一样说动就能动起来。就算能勉强能动起来,那也得仓促摸黑上路,而在这样的地理地形情况下带着一大堆老老小小匆匆忙忙赶夜路,那差不多就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跟“找死”也差不了太远了……
  更重要的,这事儿还得跟地方政府协调。
  那天晚上,军地各方领导的研究会一直开到了次日凌晨2时。
  会议在一个简易帐篷里召开,军队方面的指挥员除炮团团长周洪许外,还有兄弟部队的一位团长,地方领导有清平乡党委书记谭炎、清平磷矿党委副书记黄伟贤等地方党政领导。对于周洪许撤离群众的建议,大家都倾向于同意,但一说到可能会面临的诸多“不确定因不”,却又犹豫不定起来,会场空气一时间显得十分沉闷……
  最后是清平乡的谭炎书记打破沉默一锤定音:“群众必须全部转移,就拜托解放军了,我们剩下的这百把十人大多是老人、小孩和孕妇。在这里,我对解放军官兵有三点要求。第一,部队要带好路;第二,老人,小孩,伤员,能背的必需背;第三,危险路段一定要有组织有序的进行疏散。如果真的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责任我来承当。”
  周洪许立马站起身来:“不!既然是大家决定的,责任我们共同承担。我们服从地方党委、政府的安排,我相信,只要组织严密、编队合理,一定能够化险为夷,把群众安全转移出去。”
  这话背后附加的是身体力行的担戴,当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赢来了一片由衷的掌声。
  会议决定:兄弟部队留守,等待直升机转运伤员,炮团则承担转移群众出山的任务。
  ……
  虽然这里还有兄弟部队,但周洪许还是让三连连长冯荣率该连11名官兵就地留守。
  这也是冯荣自己主动请缨——当晚开转移部署会,冯荣就头一个表示愿意留守:炮团在这里救了几天灾,跟老百姓结下了很深的感情,虽然明天就要将群众转移出山,但仍然有不少滞留此间的人们需要搜寻救助,重伤员们还等待直升机转运,一些不愿离开的老弱病残群众需要安抚安置劝导,防疫消毒、稳定人心维持秩序的事儿还得继续做……
  当然,周洪许心中还揣着一个不便明言的小九九:兄弟部队没撤,这地儿就还得有炮团的一面旗帜继续飘着。否则一旦有不明白的人在外头传将出去,就很可能变成了“炮团的部队先撒丫子溜号了,让别人儿来给他们擦屁股捡烂摊子”,这可就是好说不好听啦!……
  这种事儿还真不是没有。比如15日那天梁刚刚副参谋长率炮团二营从天池返回汉旺搬运物资,就碰见了一支正在进山途中的兄弟部队:炮团的行头很不漂亮,兄弟部队的行头很漂亮,“无冕王”的“长枪短炮”都对着行头漂亮的部队——这让炮团的弟兄们瞅着很是眼热……
  这倒也罢了,兄弟部队一位干部还顺手一指,挺气派地把炮团部队拉来作了个陪衬:
  “你们看,他们撤出来了,我们就是去接替他们的……”
  呼啦一下,“长枪短炮”立马掉过头来,对准了状貌狼狈的炮团官兵。
  战士们又羞又恼,教导员那维东还瞪眼睛朝着那位干部狠狠戳了一手指头。
  呵呵,争强好胜要面子,这也是军中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谁拿着也没治。
  ……
  “所有人员背包装具包括雨衣一概扔下,只带挎包水壶。”
  5月17日凌晨5时,周洪许对集合待发的210名官兵命令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咱“乌蒙铁军”好象没打败仗呀,咋就要丢盔御甲哩?
  看着大家这般“财迷”,一营营长刘国华连忙解释:“同志们别这么小家子气,今天我们的任务是把老乡们安全转移出山,这是最高任务最高需要!现在就是把人民的安危人民的利益举过头顶的时候,一切都要服从这个需要!……”
  “放心,回去后保证给你们每人补充一套新的!”周洪许打了保票。
  “轻装”,为的是保证这些一路要扶携群众的士兵们自身最大的“推重比”……
  出发后一路的艰辛也证明了这个“丢盔卸甲”命令的必要:跟日前的“大转移”一样,周洪许等一出清平,就不断地有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群众跟上了这支有穿军装者领头的队伍。而走到清平乡政府与清平磷矿的分岔口余洞子,从磷矿所在的湔坪村方向也有一些群众与他们汇合,这其中还包括一些背负着大包小包头戴安全帽的磷矿职工……
  后来才知道,这些磷矿职工负有“特殊使命”,跟上部队也是出于一种信托。
  清平乡派出所的几位警官押运着磷矿的爆破器材,也跟上了他们。
  ……
  “他们走错了路,过了河,往后走,再想过河就过不了了!”
  绵竹市旌阳区国税局退休老人宋桂元后来对我道出过他的看法。
  宋桂元是绵竹市旌阳区国税局的退休干部。震前,他和该局17名离退休干部组成的老年旅游团队正在清平乡杏沟旅游。地震后,导游、司机和1名老人相继冒险出山报信求助,余下的15人则滞留在清平乡政府等候消息。17日一大早,在5天没有得到消息的情况下,归心似箭急于脱离险境的老人们就先于炮团的转移编队离开清平,提前向山外转移——之所“提前出发”,是缘于清平乡政府一位工作人员给他们的好意提示:你们年纪大了,走得慢,要走就先走!周团长他们大队人马跟在后边走得快,不一会儿就撵上你们了,有了困难他们也可以帮助你们……
  然而这番好意却差点结出恶果:走到暴涨的绵远河边,他们就和部队“两岔”了。
  原有的出山路线是涉过绵远河——这几天在“死亡峡谷”里进进出出的军民人等都是走的这个路线。但5月17日这天早上的情况却已经大为不同:绵远河上涨迅速,日前还未过膝的水位,现在已直趋腰腹!……
  对于这些年迈体衰无人相助的老人们来说,这就是一个“禁行” 标志!
  老人们正在“返回清平”和“等待大队人马”之间游疑不定,却又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山民。山民跟老人们说,从这里向山上走,可以不涉水,但到处都在垮塌,十分崎岖陡峭。于是老人们掂量一番后又跟上了这位山民。在继续上行了一段后,有8名老人不堪艰辛与劳顿,还是掉头回到了清平乡政府,而剩下的7名体力稍强的老人则继续上行,上行途中又巧遇了广西登山协会的几位志愿者……
  而在他们之后出发的炮团转移编队,却仍按原有路线强行徒涉,抢过了暴涨的绵远河。
  那天,后勤处副处长张开顺带着一营驾驶班班长张勇和黄健、贺波等8名战士在前边开路。从清平出发不久,就瞅见了暴涨的绵远河水形成的堰塞湖,而进山时那满目的嶙峋乱石,也早已消失在一片波涛之下……
  张开顺等试了试水深:还好,有1米来深,还能过人。
  他们找来了一条高压电线,横跨河道拴在两岸的大石头上,然后在水中排成人墙……
  炮团二连官兵自撰的《抗震救灾纪实》中把这一段经历写得相当浪漫:
  
  出发近半个小时后,转移队伍被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或抱着孩子,或背着老人,或抬着伤员的战士们来不及脱去鞋子便匆匆下水了。湍急而冰冷的河水让战士们不时打着趔趄,群众们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在那一刻群众们心中没有了惊慌和恐惧,更多的是信任。
  “同志们过来,手拉手连成人墙,让群众在中间拉着我们的手前进。”
  指导员金家旺的话音刚落,十几名战士已站在水中,一批又一批群众安全地到达了对岸,哗哗的流水声仿佛奏响了祝福之歌。
  
  其实,这头一道水他们就过了近两个小时。
  而且这“祝福之歌”也委实没法让人开心——过得是心惊胆战。
  蹚过这道水,队伍继续前进,路也越来越险:由于绵远河水位的暴涨,进山来的那些路大都已被淹没。很多时候,人们只能从数十米高的悬岩边缘上绕行,而荆棘丛生的悬岩上原来就没有路,前头开路的战士们只能用砍刀和铁锹一段一段劈开荆棘踩出一条路来,后边的人们则小心翼翼地紧贴着崖壁一步一步往前挪……
  就这么着,又往前挪了3公里左右,前面又出现了一道宽阔的水面。
  这是小岗剑堰塞湖,据日前去天池送信并探路的刘新国排长向周洪许报告,这里原有一座简易浮桥可通达对岸,而这“对岸”就是从卸军门沿河岸向山中延伸的一个“大坝”,虽然大坝上公路已不复存在,但相对于这荆棘丛生悬岩小道来说,那还是要好走得多……
  “大坝”已经在望,这可是“胜利在向我招手,曙光在前头”的好兆头啊!
  队伍走到堰塞湖边,却全傻眼了:仅仅才过了一夜,暴涨的河水已将浮桥冲得无影无踪。
  周洪许嗡地一下头就大了:“刘新国,桥呢?桥呢?你他妈的探的什么鸡巴路?”
  刘新国瞠目结舌,满脸委屈地嗫嚅着,一个响亮的喷啑也打不出来了。
  这一回,那“哗哗的流水声”,奏响的可就不是什么“祝福之歌”了。


  

  周洪许着急上火骂了刘新国,却马上又感到懊悔和歉然。
  刘新国他管不了天也管不了地,更管不了这时时都在任性撒泼打滚的大自然。别说这已经过了一夜,就是只过了几个小时甚至个把小时,这河道中的模样也是“今非昔比”!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老百姓对这方天地该是了然于胸了吧?可他们出山来也一样地是满世界找不着北——哪儿跟哪儿都跟旧日的印象根本就对不上茬儿……
  开路的张开顺用绳子拴了块大石头往水里一扔,想探探水深,看看能不能徒涉。
  20多米的绳子放完了,石头还没有落底。
  前进不成,那就后退,退回清平乡政府等待救援?
  张开顺又带着招待所管理员杨锡双等人风风火火地往回赶:看看还能不能退回去。
  赶到刚涉过的那道堰塞湖,看见水位又已经升起来了。
  张开顺没死心,用绳子拴在战士小赵的腰上,让他慢慢地涉入水中探深浅。
  小赵刚走了几步,突然就一脚踩空,瞬间就没了踪影!
  大惊失色的张开顺赶紧抓住绳子使劲儿一拽,把小赵从水中拽了出来。
  “副处长,不成,水位至少涨了两米!”小赵吐出一口水,惊魂未定。
  两米?这才不过两三个小时啊!
  张开顺赶紧又跑回来向团长报告。
  招待所管理员杨锡双跑在前头:“团长,退不回去了,那边河水已经过顶!”
  几百人的队伍窝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气氛一下就变得紧张起来。
  头上沁出了汗水的周洪许点燃了一支烟:
  “大家原地休息,张开顺,你带人从湖边悬崖上探路,看看能不能绕行!”
  悬崖到处都荆棘,开路的战士们手中利器是几把砍刀,其中一把砍刀还是二连政治指导员金家旺从曲靖出发时带上的。这回进山出山的探路开路过程中,这件并不在炮团列装清单中的原始装备竟然成了战士们手中最称手的兵器……
  开路异常艰难,每砍开一步路,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一个小时过去了,精疲力竭的官兵们才前进了数十米。
  快1个小时了,周洪也耐不住性子,刚想到前边去看看开路情况,就听见对岸有人在喊。
  大家定睛一瞅,有个人正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老乡,前边的路的怎么样?”周洪许也大声喊道
  “回去,回去!……”
  “老乡……”
  “老你个毬啊,过不去了,你们前面是悬崖!”
  ……
  虽说挨了一骂,周洪许还得向人家道谢。
  俄倾,张开顺等人也回来通报了令人沮丧的开路结果:断崖阻断了去路。
  这时候,聚集在这里的群众已经比出发时翻了一倍多,人们也开始焦燥不安,议论纷纷。
  “不该出来啊,还是退回去吧!”
  “你没听到嗦,回不去了,就在这跟前瓜起,等死了!”
  “乱毬说啥子,人家解放军都不怕,你还怕个毬啊?”
  ……
  这也难怪,转移队伍那当口的处境的确非常危险,几百个老老少少窝在这本来就显狭窄的路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旁边的山体已经从山顶垮塌到了山脚——还有一段滑坡虽然滑了却没有滑到底,与原来的山体形成了若即若离的“外挂一簇”,这简直比直接滑到底的坡还让人害怕——但有余震,窝在此间的几百号人可就全都得玩儿完!
  还有,天上阴云密布,地上一片汪洋,上游水位也在暴涨……
  别说老百姓们恐慌,队伍中的好多小战士也面呈惊惶之色。
  现在是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徒涉,也徒涉不成……
  能不能泅渡?
  这时候出主意的人也多了,两个机灵的小战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废弃的汽车轮胎:“团长,我们两个带着这两个轮胎游过去,然后用绳子绑在内胎上,在河里两边来回拉,把大家送过河……”
  很多官兵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都眼巴巴地望着团长,希望他一锤定音。
  一些老百姓也赞同,特别是那些年轻力壮的青壮年。
  周洪许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在脑袋里演绎这个看似美妙的前景:眼前这段水面近两百米宽,深度已过数十米,要说泅渡,我们这些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当然没有问题。但这么多小孩、孕妇、老人、伤员怎么办?水流如此湍急,要是在拉渡当间车胎突然爆了,又没有救生器材,只能干着急,造成伤亡那可就是谁也挡不住了……
  这时候,监护转运磷矿爆破器材的派出所的警官和磷矿职工已在用轮胎拉渡过水了。
  看到拉渡的情况,周洪许更觉得这个主意很是悬乎:拉过去差不多要半个小时,回来再半个小时,一次只能过几个人。可堆在这儿的军民人等可是有400多人呀!全部拉过去得多少时间?怕是到晚上连一半儿都拉不完吧?……
  至于绕行,不管是回头还是前进,到处都是几百米高的悬崖直插云端。
  周洪许一咬牙,定下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心:
  “大家都别说了,听我讲,现在的唯一出路,就是从我站的位置爬上山去!”
  什么?大家抬头一望:我的天,高高山峰看不见顶,密密丛林瞅不清路,坡度六七十度。
  很多人心中都在嘀咕:这能成么?
  然而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当口决心比什么都重要:军事决策是一个充满了或然性盖然性的领域,十全十美的万全之策上哪儿都找不到!坚要关头最重要的就决心,错误的决心也胜似没有决心。官兵们都着团长一起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生死相依性命相托的高度信赖感那是没什么二话说的!团长定下的决心那就成了大家的决心:爬上去就爬上去,怎么着也比窝在这儿强!
  其实周洪许心中一样地在敲着鼓点,他拿定这个决心的依据也并不象战士们“总比窝在这里强”的心态那么简单:虽然不知道这山有多高,上头还有没有悬崖断壁,但这里却没有那些大塌方的乱石壅塞,如果能攀上山顶,就有可能找到绕行的道路——适才他刚从一个在这方打过柴的老乡口中了解到,这山顶的背后,就是天池乡的地界。而周洪许问他愿不愿跟战士们一起探路开路时,那位老乡毫不犹豫地说:“你们这是在救我们,你们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当然也大大地坚定了周洪许的决心。
  背过大家,他跟负责开路的张开顺单独交代:“你就带人从这个地方上去,千万不能转弯,这里面全是原始森林,如果转弯走入密林,就可能走不出来。你只管直直的爬到山顶,不管山顶有多高,不管要走多少个小时,一定要开出一条上山的路。”
  张开顺一挺胸脯,接下了这个希望渺茫的任务。
  这么着往上爬,开路的艰辛就不用说了,那些在后头扶助群众的官兵们更为艰难。
  周洪许团长后来回顾道:
  
  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队伍在原始森林中显得非常渺小。路旁直径约40公分粗的木桩,看上去挺高,其实轻轻一拍就倒了。山体的坡度在70至80度不等,非常陡峭,因为常年得不到阳光照射的缘故,山坡特别潮湿。向上行走,多数时候是手脚并用费力的往上攀,有时是拉着绳子、拽着树枝往上爬。队伍中,背小孩的战士走在最前面,中间是其他群众,走在最后面的是背老人的战士,七八个战士负责一个老人,但行动速度还是比较缓慢。有16岁的男孩右脚在震灾中被砸断了,伤情比较严重,基本丧失行动能力。刚从清平出来的时候,他母亲带着跟上了队伍,我对男孩的母亲说,“像他这样的情况,你们千万不要跟队伍出去,最好是等直升机救援。从清平至汉旺的通道,每天的情况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现在路上的情况我们也不是太清楚,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但后来,他们还是跟着队伍来了。开始一段路,男孩拄着拐棍,跟着队伍走。就算过河的时候,他也能边拄着拐杖,一边跳。上山的时候就不行了,后来,我们的战士就把他背上了。
  背小孩的战士还稍微轻松些。特别是背老人,扶孕妇、抬伤员的战士,其艰难程度,简直不敢想象。看看这些长着一张张稚嫩脸庞的战士们这般顽强行动和永不抛弃的精神,我是既心疼又着急……
  
  爬啊爬,上啊上,还老没个头。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条两丈宽的看不到头的巨大裂缝跃入眼帘,裂缝一侧的陡坡就像挂在山体上的一堆土包,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原来几百人走了这好半天儿,是傍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悬挂土包过来的。看到如此悬乎的情景,人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紧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山高林也密,云遮雾又障,现在是既看不到山顶,也望不到肚下那片要命的堰塞湖。云朵就在脚底下飘荡,直升机在下面山沟里来回进出。而直升机每每飞过之时,人们的心中都颤悠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在清平的时候,人人都盼着直升机的来,现在这直升机却成心理负担:要是这直升机卷起的强大气流让山体受到震动,造成再次滑坡和塌方,那这几百号人可就再无生存的可能了……
  “直升机,求求你了,等我们过了这一段再飞啊,别把我们扇下去了!”有老百姓祈祷。
  “张奶奶,你怎么拿干粮喂鸡呀?”
  战士陈玉乾看见一位叫张远秀的老太太嘴里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拿出干粮喂着自己怀里抱着的一只大公鸡——她从清平出发时出发时就抱着这只足有六七斤重的大公鸡,而这干粮是陈玉乾自已省下来给她的。现在人都快饿得透心凉了,她居然还能拿它来喂鸡……
  人家老太太也有自己的道理:“你不懂,这只公鸡是活菩萨,它能保佑我们走出去……”
  没辙,陈玉乾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
  “完了,我们走不出去了!”
  张开顺带领开路组8名战士历尽艰辛到达山顶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的惊呆了!
  脚下,是笔直的悬崖,悬崖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左边是已经垮塌的山体,根本不可能有路,只有右侧有一条依稀可见羊肠小道挂在陡峭的崖壁上,而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向山外的,到底能通向哪里,能不能通到山下,当间会遇到什么危险,统统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茫然之中……
  这个时候,筋疲力竭的张开顺等人心理已濒临崩溃:这真是要直面生死了啊!
  老行伍张开顺后来相当真实客观地写出了他当时的心境:
  
  说实在话,这时候在军营滚打了十几年的我心里底线也临近崩溃了。喧嚣的都市生活让我们衣食无忧,训练场上的震天喊杀是没有多少危险背景的,心理防线也从来没有濒临过这么多的威胁。
  我找来一块稍平的石头,无力地坐了下去。那条似悬空的山路如一块鱼骨头鲠在我的喉头,难道这高山之巅真的成了我的葬身之所,半辈子的平凡竟要在死亡面前书写人生最精彩绝伦的华章?
  我从衣兜内掏出手机,信号仍然是一片茫然。我们已在这深山之中忍受了无数的孤独和寂寞,救人救命是英勇的,可在心灵的一隅,我们感到的是与世隔绝。大山之外,关心我、我们的亲人、战友、朋友,他们又在做些什么呢,忙碌的生活外,恐怕都是对我们深深的担忧吧?
  打开手机里的照片,尽是妻子和儿子那一张张熟悉且亲切的笑脸。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彩云之南。孩子是天真无邪的,出发前还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爸爸,地震很厉害吧,你一定要救出很多很多人的。”妻子是善良温顺的,帮我整理行李,一言不发。或许妻子知道,地震后的天府之国,到处都是险相环生,危机四伏。我把妻子揽在怀中,告诉她,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让她不要牵挂。
  我真的有了很多愧意。平时上班忙,没法顾及家里,是妻子用柔弱的肩帮我撑起了半边天。到了周末,宁愿睡懒觉也很少陪妻子逛逛街。结婚都好几年了,一同外旅游的日子寥寥可数。看着照片上妻子、孩子一如既往的笑容,心里越来越酸,泪水不知何时悄悄滑出眼眶。
  
  别说是张开顺,正在半山腰的年轻官兵和男女老少听到这个坏消息,情绪也大为波动。
  而且不光是年轻的战士们,就是一些干部也开始有了怀疑:
  “老是这样盲目地往前走,究竟行不行呀?”


  

  “老天爷,啷个硬是要跟我们作对噢!”
  “早晓得我们就不跟出来了!现在回也回不去了!”
  “昨晚听村支书说你们今天带我们出来,我们才来的……”一个腿上有伤的妇女说。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儿子儿媳都出去了,要不是你们来,是死是活连我都不在乎了。”
  一位老太太说。
  ……
  压力很大的周洪许当然也很懊恼,但他是指挥员,不能怨天尤人,得沉住气。
  “大家别急,先休息一下,我先上去看看!请相信我们一定会把大家带出山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山爬。
  上得山顶,他也看到了面临的困境。
  想绕到堰塞湖前边看来是不成了,但对面层峦叠嶂的群峰里的几户人家映入他的眼帘:这说明谷底一定会有人行道路通达那里,如果队伍继续沿右侧那条羊肠小道沿山体与山体结合处绕行,总能找到道路,一旦找到道路,队伍就有希望了——这可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啊。……
  打定主意,他召集赵岗处长、张开顺副处长、刘国华营长等几位干部开了个短会。
  据说在这个短会上大家的意见并不十分一致,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连接数次探路开路受挫,对人们的突围信心无疑也是非常残酷地销磨,并不是每个人的神经系统都能够接二连三地承受如此这般从峰顶到谷底的沉重叩击——现在不光是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就是一些干部也对继续冒险觅路前行也感到信心不足……
  后来我见过在这次救灾中表现堪称英勇的一营长刘国华,他相当坦率地告诉我:
  
  前有险隘,后无退路。堰塞湖过不去,过山的前景也很渺茫,群众情绪出现波动,叽叽咕咕的抱怨之声也不时传来。情况如此严重,我也有点犯儿迷糊了,也觉得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跟团长道出了自己的怀疑。团长分析了情况,说面临困境,我们干部首先要统一认识,现在没有万全之策,退也退不回去,停在这里也更危险,只能继续探路前进!只要我们干部战士都保持信心,群众才有信心,我们突围的希望也就更大……
  
  要说炮团的这些干部那可真是好样的!此时此刻,或许他们心中仍然存在有着种种疑惑,或许他们觉得继续冒险前行生机依然渺茫。但团长决心既定,他们也将高度的信赖托付给了这位36岁的最高指挥员,毫不犹豫地鼓足了勇气与信心。踏上了这条艰险莫测生死难定的行程:张开顺率开路组的官兵继续沿悬崖边探路前行,赵岗、刘国华等则鼓励战士安抚群众,指挥大家在开路组之后扶助群众继续转移……
  战士们当然也是好样的,自出发以来每临困境险境,他们都是这些群众的信心和依托。面对因接连遭遇困境情绪濒临失控的群众,他们气喘吁吁地往来穿梭陡坡上荆棘中,不厌其烦口干舌燥地对那些失去信心的群众进行鼓励与动员:“大家每往前走一步,就是朝希望朝生存走一步”。前边的战士也不断地给后边的人们放下绳索,后边的战士们则扶携背负那些行动不便的老者、伤员和残疾人,攀着战友们传递的“生命保险绳”,一步一步往上攀……
  “老乡把你的包袱给我!”五连战士郑健步背负着一位老人,还想帮助别的人。
  “不用不用,你们都才十八九岁,你们爹妈要晓得你们楞格受罪,硬要心疼死噢!”
  那位老乡很爱护这些娃娃兵。
  “给我吧,爹妈看见我长大了会很高兴的!”郑健步还是抓过了老乡的包。
  ……
  三连藏族战士多吉次仁和两名战友看见一位扭伤了脚的老太太在坐在地上不想走,便上前将她扶起,要背负着她继续走。老太太死活不愿意:“我的儿子我都怕拖累了,昨天就让他先走了,咋个能再给你们这些娃娃再添负担噢!……”
  “我们也是您的孩子,老阿妈,我背您走。”多吉次仁不由分说,还是把她背负在肩。
  山陡路窄,道路泥泞,多吉次仁干脆用背包绳把老人和自己绑在一起,双腿跪地,手足并用地尽力向上攀援,手臂磕在岩石上,鲜血直流,他也没将紧紧抓住老人的手松开,直到攀上崖顶……
  老太太在他肩上不停地流泪:“你这个娃娃兵,硬是比我的儿子还亲!”
  汉族阿妈,藏家孩子,涌出的泪,流淌的血,交相滴洒同一片土地上。
  ……
  另一位藏族小战士顿珠多吉也背负着一位76岁的老太太。
  几次濒临绝境时。老太太都对顿珠多吉说:“娃儿,放下我,各人逃命去吧!”
  “老阿妈,我们解放军没得丢下老百姓不管的规矩!”
  “唉,我一把老骨头,反正活也活不到好久了,你还年轻,各人走了算罗!”
  “不要这么说,有我们在就有阿妈在,阿妈可以活一百岁!”
  老人又渧又笑:“解放军硬是好军队,一个小兵都楞格会说话……”
  下陡坡时,顿珠多吉把老人扶坐在自己身上,一手楼紧老人,一手抓紧战友们放下的“生命保险绳”,慢慢地向下滑——他的身体不断地在坑坑包包的崖壁上磕磕碰碰,军装也被荆棘挂得破破烂烂,而怀中的老人安然无恙地着了地……
  老太太一路絮絮叨叨:“天天供着泥菩萨,不如感谢解放军!”
  ……
  走着走着,又一个如同刀锋一般的山脊挡住了队伍的去路。
  炮团很多官兵后来余悸未消地跟我描绘过这道山脊:这是一个两边山体都有滑坡垮塌了的双面绝壁,两边都是深不可测的深涧,当间只剩下一条尺见宽30多米长的“路”可以从这个山体通到那个山体,远远看去就如同刀锋一般——这“路”之所以被我打上引号,那是因为这“刀锋”上连一点土星都看不到,都是些鹅蛋大小的活动碎石……
  所有人走到这里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驻足良久,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周洪许团长后来也告诉我:他当时也头皮发麻,又一次感到了“兵临绝境”心理重压。
  然而犹豫蹉跎此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更不能摆脱令人窒息的生存危机。
  一营营长刘国华拿着前天才送进山来的地图向周洪许报告:“这些山体都已经滑坡塌方,按老地图看前面那座山的坡度稍微比较小些,估计滑坡塌方的程度会轻些,我们可以从哪里下山!只是这道坎不容易过去,中间那山脊已经塌掉了,就剩这道双面临渊的山脊能走,但危险!”
  “还有其他路吗?”
  “没有!只有这一条!”
  看来,这既是大自然暴怒发作造就的天险绝地,又是老天爷慈悲为怀留下的一线生路。
  周洪许再次坚定决心:“赵岗,你就盯这里,一定要让大家安全通过!”
  这道双面绝壁的山脊,过得人人都大汗淋漓。
  “开路先锋官”张开顺后来这样回顾了在这段山脊的“开路”的情景:
  
  ……我告诫自己不要往下看。遇到石块高低不平,要用砍刀削去棱角;有的地方太光滑,还在用砍刀砍出一道道脚坑,以方便后面的人。山脚下,一架架直升机正在低空盘旋搜救。伴随着直升机掠过时发出的轰鸣声,山顶的巨石像下暴雨般地往下坠。眼巴巴地看着搜救直升机在山下穿越,我们却只能屏住气息,丝毫也不敢呼叫。大家明白,一旦大声呼叫,脚下的山就可能再次滑坡,很有可能就会葬身山涧。
  
  “太悬了,我到现在都很难想象,后边那些战士们是怎么把那些老人、孩子、伤员和残疾人弄过这道绝壁的……”跟团长走在前边探路开路的作训参谋曾东明后来对我说。
  炮团二连班长龙波后来写下了这样一段日记:
  
  前面是一条两旁的山体早已在地震中垮塌,长约30米但宽却只有30公分的的绝壁小道,而身后却又有那么多的老人和小孩,顿时,我们心中没有了恐惧,内心深处涌现出的责任与使命化作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我们把一名又一名的群众背扶过了悬崖,纵使那一刻,我们的脚与心都在颤抖,可我们肩上的责任却让我们在那令人眼晕的断崖上走得是那么踏实,那样稳健。
  
  龙波写得很豪迈也很实在,这也是亲历者征服者胜利者的心境,谁也难以置疑。
  然而他们扶老携幼通过这道山脊的状况却是万般紧张与“狼狈”: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匍匐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很多老迈病弱的群众一到这里就眼晕发慌不敢涉足,官兵们还不得不跪在坚硬的石头上前推后送,甚至自己的身体去为他们作铺垫,一寸一寸地把他们挪过这面悬而又悬的“刀锋”……
  “狼狈逃命”的行动,勇敢跨越的意志,交织映照和笼罩着人们的身心。
  这可是任何丹青妙手都难以完整准确描绘出来的生命图景!
  ……
  好容易过完了,周洪许心中的压力仍然未能舒解。
  老是这么着在山脊山腰上转来转去也不成,还得找到下山的路啊。
  这位心中负荷极其沉重的硕士团长此刻依然保持着冷静,他走在队伍前头一直就在四面观察着盘算着:目力所见之处不是密林就是悬崖陡坡,根本就没有现成的那怕是羊肠小道可觅,队伍除了继续往前走似乎也没了别的出路。但总是这么着走下去,被动的局面也难以改观,官兵和群众的心中紧蹦着的那根弦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呯然断裂,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下山的路线或办法……
  有人向他“军事民主”:“团长,我们能不能在悬崖绝壁上架设一个云梯?”
  周洪许一掂量:不成,这深涧至少有七八百米,云梯没法搭。
  再走,再找……
  终于,在一个崖口看到了一线希望:下面坡度稍缓,而且林木丛生,植被繁茂。
  周洪许叫来“开路先锋官”张开顺:
  “开顺,你带人就从这个位置向下开路,哪怕坡再陡,只要有树,就有办法!如果还有悬崖峭壁,我们就只好另想办法!你们逐段逐段的开路,能够看到山底时,你们就喊话上传!现在这个地方太危险,我们不能老停在这里……”
  面对团长的信托,人们的希望,张开顺再次鼓足了战胜危难的勇气。
  队伍焦急等候着,一片沉默,不再有叽叽喳喳的议论。
  5分钟过去了……
  10分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终于,坡下传来了人们最希望听到的天籁之声:“可以到底了!”
  “走,继续往下走!”周洪许声色不动,心中却荡起了一阵凉爽的风。
  然而下这道陡坡却几乎耗尽了官兵最后那点残存的体能。
  周洪许团长后来回顾道:
  
  这条路简直就不叫路。下山时,孕妇不能背,也不能抬,战士们分成四五个一组,由两个战士扶着孕妇的胳膊,另外两个战士先下去,要么用脚抵住孕妇的脚,要么用肩为孕妇搭起台阶,要么用手摆成八字形托住孕妇的脚,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下山。七八个战士负责一个老人,因为背上背着人的缘故,不能直接正面往下,只能后退着往下爬,有的战士用绳子把老人绑在自己背上,有的直接用绳子系在腰上,上面的战士用手拉住绳子,往下走几步,放一段绳子。就是采用这种身体接力的方式,整个队伍从山顶下到山脚,足足用了两个小时。
  
  下到谷底,再穿过一片森林,一条尚未完全损毁的乡村公路遥遥在望。
  周洪许展开地图一看,大喜过望:这条路竟然通向天池乡政府所在地。
  虽然喜悦之情开始袭上心头,但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发出欢呼了。几近麻木的双腿之所以还能机械地交替运动着,也仅仅是来自于求生欲望的本能驱动。疲惫不堪的人群中没有声音,没有谈笑,经历了太多波折之后,人们对前头究竟还会出现什么,依然揣着一肚子忐忑……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不知是谁,唱起了军歌。
  战士们精神为之一振,不由自主地开始调整脚步,跟上队列,松散的队伍开始紧凑起来。
  渐渐地,独唱变成了合声: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
  
  歌声在山谷中回荡起来,军队和老百姓,相携相伴,相扶相助,向前,向前,向前……
  走到天池乡政府,他们看见:政府大楼已被堰塞湖完全吞噬。
  没法就地宿营了,暮色中,周洪许看到半坡上有一户人家。
  派人上去一看,这户人家主人还在,是天池中学的一位退休教师和他的老伴。
  天色已暮,大雨将至,周洪许决定,就在这户人家门前空坝上宿营。
  宿营时,那位张远秀老太太把一路抱着的大公鸡放走了,弄得战士陈玉乾好生奇怪:
  “张奶奶,你咋又把它放了呢?”
  “它不是活菩萨,保佑不了我们,解放军才是活菩萨,最靠得住!”


  

  也就是这一天,我跟炮团扯上了缘份。
  这事儿有点儿“阴差阳错”。
  打从地震发生那天起,我也成了一热锅上的蚂蚁。成天都在想辙,怎么混进救灾的部队。
  虽然干了多年记者编辑,可我七八年前就转入了技术保障部门,连新换发的记者证都没有一个。要这么着就乱闯一气,官衙门搭不搭理你且不说,没准儿还被人当“别有用心”给收容起来了哩!——听说真还有志愿者被“收容遣返”的事儿。
  找单位,领导说,你的工作岗位很重要,做好本职工作也是支援救灾。
  得,甭跟我说这个!这话耳熟,我张口就能来——我还这么着开导过别人儿哩……
  于是乎又求爷爷告奶奶,大言不惭地自我推销,找老首长托门子,找老战友拉关系……
  16日那天,终于托到一门子:次日到都江堰,准备跟预备役部队进灾区采访。
  请了个年休假,正在家里打点行装,频道吕宏津主任打来电话:
  “你是有组织的人,还是跟组织行动好!明天还是到新闻中心去报到,有部队的采访。”
  那是当然再好不过了,“组织”能把里子兜着,我一小人物,还能不把面子给撑着?
  第二天一早,我本频道新闻中心的两名记者赶到了成都军区政治部。
  军区宣传部刘旭部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好啊好啊,你们要多多宣传我们军区的部队噢!”
  瞧瞧,这就是部队,上上下下都一个秉性——里子要,面子也要。
  刘旭部长让我们到汉旺的炮团去:“那可是我们军区的一个旗帜单位噢……”
  说实话,虽然长期搞军史战史研究,可我跟这支部队真还没什么交道。初次听说“乌蒙铁军”,我还以为是长征时期的红二、六军团传下的什么种子部队哩!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支诞生于抗战时期的“小字辈”部队,参加过80年代的“两山作战”,“乌蒙铁军”不是上级授予而是乌蒙山区的老百姓送的——炮团驻地有民谚云:“南京路上好八连,曲靖城里好炮团”……
  而本频道新闻中心之所以盯上了炮团,是缘于一条网络消息:
  “乌蒙铁军400名官兵失踪,××部队进山搜救……”
  这可“抗震救灾”中最猛的一条爆料——这么多部队官兵“失踪”啊!
  当天午后,炮团宣传干部严祖洪带着我和两名记者在汉旺金鱼嘴收费站,在那里我们见到了曾祥明政委和炮团所在师的庞龙副政委——他们日前从金花赶来,已经在此等候了大半天儿了。两位师团首长告诉我们:周洪许团长率领的转移队伍一早就出发了,按理现在就该到了。但他们出发后就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后来才知道,他们出发后,周洪许团长手中那唯一的卫星电话的电池就没电了。
  不光是他们,在金鱼嘴等候的,还有很多焦急等待亲友出山的群众。
  “喂,指挥部吗?能不能给我们派一架直升机进山,看看救援队伍到底在什么位置。”
  庞龙副政委打电话给联合指挥部请求帮助。
  “现在不行啊,直升机很紧缺。要不我们派20个特警给你们进山接应。”
  “20个特警?要是派人能解决问题,我这里200个人都能派出去!”庞龙很是恼火。
  这也没办法,直升机是紧缺资源,哪儿都在要,哪儿都需要,还哪儿都忙活不过来。
  的确也有兄弟部队打着红旗进山,可走到一把刀堰塞湖就过不去了,纷纷退回。
  老是这么干等着很磨人,两位师团首长和几个炮团干部蹲着一张地图分析考量起来。
  庞龙副政委估计:从他们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白天了,应该行程过半了,最危险的路段也应该走过了。上午出发时他们报来的消息说为了扶助群众,所有官兵都轻了装,携带的水和干粮还要保障群众,怕是早就用完了。他们会不会是又饥又渴走得慢或者干脆就走不动了,就算他们能走,可他们带着的,可是些老弱病残群众呀?……
  越想越不敢往下想,两位政委决定:组织一支精干的小分队背运给养去接应团长。
  然而,谁去带队呢?
  梁刚刚副参谋长站起身来:“我去!我道路熟悉!”
  他已经在“死亡峡谷”两进两出了,道路当然熟悉。可这“道路”还是不是道路姑且不论,就算还是,那也是天天变时时变,到处乱飞的石头上回没砸着你不一定这回就砸不着你,梁刚刚在这当口上“逞能”,那可真称得上是够英雄够好汉……
  18时左右,梁刚刚带着22名背负着行囊的战士一溜小跑而来,这都是从炮团二、营各连自告奋勇再加挑选出来的精壮之士。看见这些年轻的战士我胸中那股热血也开始激荡,曾经“激情燃烧的岁月”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庞龙副政委和曾祥明政委紧随着梁刚刚等向夜暗沉沉的山中出发之时,我也操起一个照相机跟了上去……
  然而年近半百的我已“不复少年轻腰脚”,那些黑黑瘦瘦的炮团官兵在乱石中跳来跳去,没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紧赶慢赶我也没拍上几个镜头,还气喘吁吁地连庞龙、曾祥明这两位师团首长也没跟上,一种沧桑悲凉的感觉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跟了不到3公里,庞、曾二位首长说:算了,我们跟不上这些小伙子了,回去吧。
  其实这是在帮我下台阶:这两位这几天都带着队伍在亲涉险境,走山路厉害着哩!
  这一段路据说这17公里“死亡峡谷”中最好走的一段路,而我却基本上没有看到“路”的模样,满目所见,除了嶙峋乱石还是嶙峋乱石——石头,石头,还是石头!石头上蹦蹦跳跳那就是“路”,黑沉沉的峡谷深处还不时传来轰轰隆隆的响动……
  回到金鱼嘴我和两位师团首长一边等候消息,一边坐在一起闲聊,聊来聊去话题还是离不开山中这支“失踪”了的军民混合转移编队。当我问起他们率部队数次往返于“死亡峡谷”是不是就靠“不怕死”的精神撑着时,庞龙副政委正色道:“不是不怕而是很怕!我们官兵的生命也是生命,我们的责任就是在不打折扣不讲价钱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保证我们的官兵们都能平安地回来……”
  这话肯定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听着也不那么铿锵有力,但仔细咂巴咂巴却很有些内在的力道:庞龙副政委所言的“很怕”,其实已不是生存本能的反映,而是军人所必备的无畏品质在方法论意义上的升华:对于这些掌握着众多生命的指挥员们来说,无畏,是需要通过“有惧”来实现来完成——这就是所谓“办事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慎终如始”,所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换作大白话,那就是:“从最坏处作想,向最好处努力。”
  ——声明一下,这些话的版权可不是我的,而是我所敬重的一位军中前辈的。
  炮团每涉险境时的那些“有组织有措施”,不就是以“有惧”,在践行“无畏”么?
  指挥员,每临艰险之时,最最需要的是“胆略”,而不仅仅是“胆”!
  这位炮团老政委还跟我谈起了正在山中还生死莫测的周洪许团长:36岁,硕士生,很有思想也很有讲求实效,有思想的人往往很孤傲,但这位有思想者却很能与人相处,而且很善于把所思所想贯注于实践。当团长三四年了,在炮团干部战士中威信很高……
  看得出来,已不太年轻的庞龙副政委对这位年轻的团长很有信赖感。虽然在场的人们都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庞副政委自己也是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吞吐着浓浓的烟雾,却仍然在众人面前保持着沉着稳重之色:“洪许什么脑袋什么人哪,相信他一定能群众和部队安全地带出来……”
  不觉中,夜已深沉,山中不断传出轰隆之声,不知是哪里还在滑坡塌方……
  突然,一个欢快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团长派人出来报信了!”
  两个一身泥水的小战士出现在人们面前,后面还有山外守候接应的战士们扶着搀着的3名妇女和一位受伤男子,小战士报告庞、曾二位首长:团长所率转移编队在几经周折后已进至天池乡,因天色已晚,官兵和群众疲惫至极,今晚将在天池中学上方坡地宿营,准备次日下山,现在卫生队所携药品已经耗尽,接应时要作急救准备……
  原来,转移编队快进至天池时,周洪许团长考虑到当晚已很难出山了,可能得在天池宿营,便让一连政治指导员张建法派出两名战士到山外报告情况。于是两位不到20岁的小战士临危领命,又返身冲进了沉沉夜暗笼罩中的“死亡峡谷”……
  跑着跑着,天也黑尽了。忽然,他们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呼救声。
  来不及多想,两位战士循着声音摸了过去,一位30多岁的妇女正在呻吟:
  “我走了两天了,什么东西也没吃,腰也被砸伤了,求求你们救救我!”
  两位战士赶紧递上仅有的干粮和水,然后轮流背负着她继续赶路。
  行至楠木沟附近时,隐约中又听到了声声呼救。他们过去一看:又是两名妇女和一位男子,男子腰部重伤,已经不能行走。要命的是他还身高体胖,个头足有一米八,高出两位瘦小的战士整整一个头,……
  事情很明白,就是没这一路危险和艰辛,两名柔弱女子也无法将他背负出山。
  两位战士连想也没想就把这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一来就更难了——他们必须一人背负一个伤员。
  这一路他们究竟是如何过来的我已无从得知——17日0时30分他们到了金鱼嘴后,被救的妇女们抱着两位小战士就痛哭失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千恩万谢:“多亏了这两个小兵啊,要没有他俩我们就只能死在山上了……”,这个情景当然被在场的我装进数码相机,尔后她们也被送往汉旺镇的救助点。然而在匆匆而至的激动中我竟然忘掉了自己的职业习惯:问清楚她们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
  至于这两位小战士,后来我虽然知道他们一个叫朱俊涛一个叫杨启超,在炮团时也采访过他们。可这两位小战士实在是朴实拘谨得让人心疼:整个谈话期间他俩都腰板挺直正襟桅坐,问一句答一句——作答时还不断地起立敬礼。而一让他们自己述说时,两个人竟然结结巴巴凑不齐一段完整的故事情节来……
  从他们口中得到的信息极其有限,基本上没有什么“闪光”的内容——
  “我们看见他们了,我们就带着他们一起走了……”
  “你们决定带他们走之前商量过没有,讨论过没有?”
  “没有呀,还商量什么呀,就是你背一个我背一个,就走了……”
  “你们的任务是送信呀,并没有……”
  “可我们听见了,也看见了呀……”
  ……
  得,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再问也是些没法添油加醋还提不上“高度”的半截子话。
  送走被救的妇女们后,曾祥明政委立即与率小分队进山接应转移编队的梁刚刚副参谋长联系。还好,手机通了,梁刚刚副参谋长报告说他们已经行至高桥附近,在那里发现了6位老人和带着3名重伤矿工的5名志愿者,6位老人中的一位叫宋桂元的老人右腿不慎踩入石缝造成骨折,现已无法行走……
  恰好在这时,一名志愿者也赶来向庞、曾首长求援。
  因为得知周洪许团长已率转移编队在天池宿营,梁刚刚们已无冒险泅渡堰塞湖去接应他们之必要,庞龙副政委遂指示梁刚刚:你们可以带着那些愿意当晚出山的老人们出来,为安全保险起见,建议重伤员和志愿者们就地宿营,天亮后我们报告指挥部再派人来设法转运出山……
  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要救人也不能头脑发热。比如震后清平磷矿在自救时,也救出了一名来磷矿指导设备调试的国家级知名专家,当时专家的随行人员也是要磷矿向平书记立即将受了重伤的老专家抬出山去。而向平书记考虑到山下道路情况不明,一路颠簸折腾还有可能让老专家再伤或伤情加剧,未能同意此请,惹得专家的随行人员高喉咙大嗓门儿地对向平书记发出怒吼:“他出了问题你要负责!……”
  后来炮团政治处主任王敬斌带队伍到了磷矿,卫生队军医给老专家检查伤情后对专家的随行人员说:向平书记以静代动的处理是对的,否则老人恐怕性命难保,老专家的随行人员还忙不迭地对向平书记表示歉意……
  这位姓葛的老专家后来是被抬到清平乡政府后搭载直升机出山的。
  ……
  梁刚刚副参谋长率小分队救助5名老人返回时,已是18日凌晨2时30分。
  庞龙副政委给他们下达救人指令那会儿,天上已经下起雨来——我们在金鱼嘴也看见了电闪听见了雷鸣,庞龙副政委还带着我们到处找没有陡坡或峭崖的地方躲雨,梁刚刚把小分队22名官兵分成5个组,每组负责一个老人,战士们卸下了所有的负重,脱下军衣给衣着单薄的老人们穿上,轮流背负着老人出山……
  这6位老人就是先从清平出发却与转移编队走岔的那几位绵竹市旌阳区国税局离退休干部,他们7人一出发就幸运地避开了暴涨的绵远河,也因此而避开了后面那些要命的堰塞湖,但老迈孱弱之躯临陡峭崎岖之道,他们还是没能避开这一路的坎坷与磨难:7人中的吴光明老人与大家失散,宋桂元老人又不慎一脚踏在石缝中扭断了腿,幸而路途中又遇到了背负3名矿工出山的5位广西登山协会的志愿者,大家一路相携相助,这才得以勉强挪到了卸军门……
  所以说开头走运很难说就永远走运,开头走岔也不等于永远走岔:老人们与转移编队走岔是因祸得福,可接下来在艰难险阻中曲折辗转却又相互失散,还有人负了重伤,又是因福得祸;转移编队强行涉过绵远河唱出的是一曲“祝福的歌”,可却因此而在下一个堰塞湖陷入绝境,而且此后又经历了诸多危难,这又是因福得祸!而转移编队指挥员决心坚定,措置有力,不抛弃,不放弃,后来还是未伤一人平安突围,又不能不说是最大的“因祸得福”……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相倚相伏,相克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重要的是,任何时候都要永不言弃——不抛弃不放弃!还得有主意有办法——“胆略”!
  ……
  我在金鱼嘴看到这些老人们时,他们中有些人身上还穿着战士们的军装。
  这5位老人的名字是:杜仲箎、周辉如、张静(女)、许秀金(女)、陈福珍(女)。
  宋桂元老人与3名重伤矿工一起,于次日上午被指挥部派出的海军陆战队官兵抬出山外。
  梁刚刚副参谋长后来很简单地评说起这次意外的救助行动:
  “进一趟山,总不能空着手,啥都带不出来吧?”
  是没空着手,可却有“带出了人”的人,自己也带了“彩”。
  ——一块飞石打战士钱坤嘴上,满脸是血的他一张口,吐出两颗门牙:“没事儿!”
  梁刚刚心疼得眼泪就都快下来了。


  

  庞、曾二位师团首长在金鱼嘴苦苦等候的那个晚上,周洪许团长的压力已大为舒解。
  天池中学那位退休的王老师夫妇看到部队来了非常热情,把家中所有的存粮存水都搬了出来,还让战士们把柴禾通通堆在空坝上点起了篝火。日前转移出山的部队留下的两顶帐篷都安排了70岁以上的老人和孕妇,官兵们用能搜集的零星塑料布给群众搭了几座简易帐篷,也只能安排老人、孩子和伤员,其他人都只能坐在露天里——我们在金鱼嘴到处找地方避雨那会儿,他们就相互依偎着在瓢泼大雨中沉沉睡去……
  命捡回来了,雨当然也就挡不住瞌睡虫了……
  那天晚上用王老师提供的粮食熬了大米粥,却也只能保证群众,官兵们继续啃干粮。
  招待所管理员杨锡双也给团长搭了一个简易帐篷,周洪许却拒绝睡进去:
  “不行,部队还在这里哩!”
  晚上来了余震,周洪许还不时地跳起来查看:“有没有伤人?”
  “没有,一个也没伤着!……”
  如此担惊受怕,这一晚上的觉,肯定是睡不舒展了。
  这还不算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明天怎么办,往哪儿走?今天白天几次遭遇危境都能化险为夷,脱困而出,多少有一些侥幸的成份,然而幸运之神不会老是那么关照你!400多人的队伍啊,一个人都不能出问题!这个压力可是太大了,出山的路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了,这么多老老小小,那堰塞湖根本没法过去!可那里出不去,又还有哪里能出去哩?……
  就在周洪许苦苦思量的时候,80多岁的王老师给他送上了一颗宽心丸:
  “周团长,你在操心明天的出山的事情吧?别担心,到了这个地方就好了!这里有一条路上大天池坡,再翻过白云山,下到老熊沟,就有路通到马尾。小时候赶集,我就走过这条路,昨天你们已经有部队从那里出山去了……”
  王老师指的这条路,实际上就是日前梁刚刚、那维东们为“宁绕远,少涉险”所新开辟的“生命通路”,“有部队从那里出山去了”,其实就是梁刚刚所率二营、随他们之后转移出山的史文宏副政委、王洪涛营长所率的炮团三营以及预备役、空降兵等兄弟部队。不过由于通联手段的局限,周洪许与史文宏始终没有联系上而且现在也联系不上,他当然也就没法知道这里还有一条新开辟的“生命通道”……
  通讯啊通讯,这要命的通讯!
  虽然尚不能预知王老师所言这条道的明日究竟会是个什么状貌,但“有路”和“有部队从这里出山”这类“有效信息”,已经足以舒展周洪许紧锁的眉宇和沉重的心情了:这才真正是“胜利在招手,曙光在前头”的生命福音啊!……
  他紧赶着向老人道谢:
  “老人家,太谢谢你了,不然我明天又得派人开路!这路上有没有悬崖峭壁呀?”
  “没有,就怕有些路已经断了……”
  “路断了倒不要紧,只要没有悬崖绝壁堰塞湖,都好办!”
  周洪许心说我们进山以来,哪条路又不是断的呀?只要不是断崖绝壁,怎么都成啊!
  ——这一路的悬崖绝壁堰塞湖,可是把他们给折腾惨了!
  后来在谈到这一段经历时他很是感慨:“有吃的没吃的,有喝的没喝的,能不能睡好觉,当时都不觉得有多重要了。最担心的是找不到出山的路,王老师把这些情况一说,我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感觉踏实多了……”
  次日7时他们出发时,队伍中又加入了一些天池的群众,包括王老师一家。
  上白云山的路虽然也很崎岖难行,但大家的精神头还是高多了。这一路上都有梁刚刚他们作的标记,而且日前大批军民出山时也已经踩出了“路”的模样——这在日前被悬崖绝壁堰塞湖把一颗心闹腾得大起大落大忽悠的人们眼中,那差不多就是一条“高速公路”了……
  不过“行百里者半九十”,在这最后的冲刺中,还是有老百姓打熬不住,想选择放弃。
  一连四班班长王永红和全班战友负责护送一位81岁的老太太和她怀胎8个月的儿媳妇,在白云山狭窄的山脊上通过时,婆媳二人吓得浑身发抖,老太太执意要战士们把她放下来,就留在这儿“生死由命”,孕妇也泪雨涟涟挪不动步。王永红等又不得不唇焦舌燥地一番哄劝:“翻过山就是汉旺了,再坚持一会儿,你们不是两条命而是三条命,一定要坚持到底……”
  信守着“不抛弃不放弃”,战士们还是硬背着搀着婆媳俩上了路。
  下到老熊沟,看见那条乡村公路了,所有的人都情难自抑,流下了眼泪。
  “开路先锋官”张开顺悄悄打开了手机:妻子、儿子依旧笑容如花。
  电话拔通了,他对妻子说:“我很好,不用挂念……”
  没有回答,话机中传来的是妻子低低的啜泣。
  ……
  周洪许团长率转移编队出发时,曾祥明政委这边也是一通忙活。
  那天凌晨在得悉周洪许等已在天池宿营的消息后,我随庞、曾首长一起回到营地,挤进战士们的帐篷倒头就睡了一觉,早上醒来时是已是8时左右,出得帐篷看见曾祥明政委在营地草坪上跟炮团干部们对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那是他们在商量如何去接应团长,而营地内炮团的官兵们也是一脸严峻看不见笑容,我在“帐篷招待所”泡方便面的时候有位小战士告诉我:庞龙副政委和曾祥明政委那一夜几乎就没有睡觉……
  由于无法与周洪许团长联系,不知道转移编队究竟会从哪条道出山,曾祥明政委当时作的是两种准备,分别向金鱼嘴方向和马尾方向派出了两支接应小分队,小分队负责用对讲机沟通与保持曾祥明政委与周洪许团长的通讯联系,如果哪个方向有了转移编队的确切信息,准备待命的接应人员、物资、救护车辆就开向哪个方向。
  马尾方向的接应小分队由四连政治指导员张立率宣传股战士梁峰及四连3名体能最好的班长常海东、黄小武、孟兴能等组成,18日11时左右,他们沟通了与转移编队尖兵的联系,随即向曾祥明政委报告:已与团长派出的尖兵取得联络!转移编队将于下午15时左右可以抵达马尾!
  这个消息非常令人振奋,曾祥明政委马上带人出发,前去接应周洪许团长。
  14时左右,我也随庞龙副政委等赶到马尾。在得知“失踪”的人们已经浮出水面之后,我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有没有伤亡”,而庞副政委的回答是“没有”。这个回答使我的心情就象当天的天气一样变得晴朗起来:“谢天谢地啊谢天谢地”,网络上这“失踪”的传闻终于可以就此打住,而且对谁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们这一路的艰险,但已揣测出那位硕士团长所承载的压力。
  到了马尾那条乡村公路的尽头,车已不能前行,我们就在那里等候着出山的队伍。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炎炎烈日把日前一夜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痕迹吸纳得干干净净,直升机也连二连三地在山谷中进进出出。那是在去清平输送补给物资和转运留在那里的重伤群众——空降兵一支部队还在那里继续接应搜救从绵远河上游小木岭地区出山的群众,炮团一支10余人的小分队也还在那里留守和“打扫战场”……
  15时左右,周洪许团长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出现在我眼帘中的这支队伍状貌实在不佳,不象是“凯旋”倒象是“落难”:稀稀拉拉,乱七八糟,军队和老百姓亲亲热热,老百姓和军队拉拉扯扯。战士们一个个晒得跟黑蛋似的,军容不整,军威没有:有的头上没帽子,有的身上只有背心,背着老人,扶着孕妇,抱着小孩,抬着伤员,扛着五颜六色的包裹,掂着七七八八的行李——还有一位扛着残疾人的假肢……
  不过有一点倒是整整齐齐一模一样:他们眉宇间都透着一股自豪。
  “洪许……”
  庞龙副政委迎上前去,一把抱住周洪许。
  这一天一夜里我耳边时时都是“周洪许”,直到这当口才瞅见真容:中等个头,和那些战士们一样晒得黝黑黝黑的脸庞,太阳穴上贴着一块“创可贴”——莫非这玩艺儿还有提神健脑的作用?绉绉巴巴的作训服透着一片片盐渍,就跟谁画上去的一样,腿上鞋上也都被一块块干结的黄泥遮盖得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要不是挂着脸上那副眼镜提示这是位“知识分子”,我面前活脱脱就是一老农民!
  “这位大校姓什么?”人群中一位头戴安全帽的磷矿职工问我身边一位战士。
  “那是我们师副政委,庞龙!”
  磷矿职工面呈惊喜之色,上前握住庞龙副政委的手:
  “老排长,是你呀!你还认识我么?”
  庞龙副政委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磷矿职工:“你……你是……李平?”
  “是我呀!在磷矿就听说你们是云南过来的,我看那作派猜着就是咱们老部队!”
  原来他也在炮团所在师服过役,在新兵连时,庞在副政委当过他的排长。
  两位老战友,在特珠环境特珠场合下的意外相逢,很有些戏剧性。
  李平这回出山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他们一行携有磷矿上所有的现金和有价证券:黄伟贤副书记15日冒险进山,将向平书记替换到山外主持磷矿安置工作后,又根据上级指示,让磷矿还在山中的职工随王敬斌所率炮团直属队官兵在16日转移出山。16日晚,在得知周洪许团长准备于17日携清平乡老弱病残群众出山的消息后,黄伟贤决定将磷矿所有现金和有价证券也全部转移到山外——李平和几位磷矿职工肩负的就是这个特珠而又重要的使命……
  这个“特珠使命”责任之重大是不言而喻的,李平们之所以跟上炮团这支转移编队,那也只能出自于“信托”二字。按理,在转移编队遭遇小岗剑堰塞湖拦阻之时,他们几位青壮年职工原本可以随押运爆破器材的清平乡派出所几位民警一起,搭汽车轮胎拉渡过湖,更快地脱离险境。但基于与周洪许同样的考虑,他们还是把“安全转移”这一注押在了炮团官兵们身上:爆破器材和炸药要在湖中淹了就淹了,不会造成什么损害,而这些现金和有价证券要真是在过湖途中出了问题,那可就真是“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了……
  这位老兵的选择没有错,跟着部队走最有安全感,何况还是自己的老部队。
  ……
  庞、曾首长接到周洪许后先行下山了,我继续呆在那里等了好一阵子。
  ——400多人的军民混合转移编队前后距离拉得很长,直到17时左右才全部过完。
  一群战士搀着一群老头老太太走来。
  “老人家,昨晚上有住的有吃的么?”我迎上前去。
  老人们争先恐后地诉说起来:“有啊,大米稀饭都紧给我们吃了!”
  “给我们搭了帐篷,娃儿些在外头淋雨,硬是好娃儿噢!”
  “噢哟,从岩子下来的时候,他们吊起索索(绳子),抱到我们下噢……”
  “亲儿子都没得楞格好噢!”
  ……
  又出来几个战士,背负着一位断腿的少年。
  一问,少年叫王红旭,16岁,左腿骨折。
  16岁?与背着他的几名小战士年龄相仿啊!“解放军叔叔”?最多是“解放军哥哥”。
  少年的母亲叫杨秀琼,她告诉我,这一路上,都是这些“小哥哥”在背负着自己的儿子。
  我记住了其中两个战士的名字:高平,多吉次仁(藏族)。
  ……
  最后看到的一群战士特别让我动容:他们可能是走在最后担任收容任务的,所以没有扶老携幼。而当我刚对着他们举起照相机时,这群战士马上调整步伐,整理军容,抖擞精神,雄纠纠气昂昂地操练起“一二一”来……
  我的天,都落难成啥模样了?还来这个?
  要面子啊要面子,上上下下都要面子!这支军队这个团队的这些娃娃兵啊!
  ……
  接我的车来了,鼻子酸酸地我想邀这些战士上车一起走。
  战士们很礼貌也很硬气地婉拒了:“谢谢首长,我们自己能走回去!”
  还客客气气地替我关上车门。
  是个兵都这么有了里子还要面子,这部队,那还能错得了?
  ……
  回到山下的收容集结地,一坝子老百姓还围着军队哭天抹泪,难舍难分。
  席地而坐的战士们中间有一个乖巧的小女孩,抱着这亲一口,抱着那个也亲一口。
  “来,亲叔叔一个!”
  “也亲我一个!”
  ……
  她的父亲却在一旁声泪俱下:“全靠这些兵噢,不然骨头渣渣都不晓得丢哪了……”
  有战士介绍说,这个小女孩儿才3岁,非常乖巧,一路上也不晓得害怕,还噎噎呀呀地唱着歌,大家也因此找到了不少“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好感觉。而他的父亲却因行路艰难,几次都累得坐在地上要选择放弃。大家一路都在劝他坚持:“每往前走一步,就是朝生存走一步,为了你这么可爱的孩子,你也得往前走……”
  一位拉着周洪许团长的手不放的中年汉子眼泪汪汪:
  “周团长,太谢谢你们了,你们硬是铁军!不晓得该啷个谢你们噢!”
  这位汉子我日前在金鱼嘴见到过。那个下午,他就一直在眼巴巴地等待母亲出山。
  旁边的群众也七嘴八舌:
  “这些云南来的兵,硬是得行!”
  “当了兵的娃儿硬是有出息,二天我娃儿也送去当兵!”
  ……
  哨音响起,战士们集合,各单位清点报告人数……
  炮团210名官兵,一个不少;护送出山的226名群众,全部无恙——在这226名群众中,80岁以上的老人有20位,其中年龄最大的93岁;10岁以下的儿童11位;两位孕妇;两位残疾人,一位患小儿麻痺症,一位高位截肢……
  这些群众中还有一位叫吴光明的老人,他就是日前先于转移编队出发的旌阳区国税局那7位老人中走散的那一位。这位老者仗着体力较好很快登上了山脊,却也因此走岔了路而与其他6位同伴失散,在山脊上密林中他转来转去不知跌了多少跟斗,踩着切断河流的合拢山梁跑来跑去,水一身泥一身从来就没有干过,不知什么时候又阴差阳错与炮团转移编队不期而遇,然后就跟上这支队伍并在其中4名官兵的扶助下顺利转移出山……
  与此同时,滞留清平的重伤员和老人们也被直升机陆续转运出山。
  至此,旌阳区国税局旅游团队的17个成员一个不少,全部转移出山。
  ——一个“胜利大逃亡”,终于功德圆满!


  

  周洪许团长率群众向山外转移后,三连连长冯荣等10余官兵还在清平坚守了3天。
  转移编队出发的当天,冯荣等11名官兵也从清平乡政府地出发,分头沿绵远河上行下溯,在各个村庄中搜寻、劝说和扶助尚滞留在家的群众向清平乡政府集中,准备搭乘搜救直升机转运出山……
  这项工作的难度主要还是在“劝说”上,因为还滞留在家的主要还是行动困难的老者。这些老者有些本来就是孤寡,加上自身行动困难,了解到下山路途的艰险后,对出山求生缺乏信心,也不愿意拖累部队官兵,所以才滞留至今。官兵们等往往要费很多口舌,才能说服老人们予以配合……
  不过这么多天了,官兵们作这种工作经验也很老道了——
  “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死在这里无所谓,拖累了你们不值得啊!”
  “那好呀!我跟你孙子差不多大吧?这些天太累了,不想走了,就跟爷爷死一块儿吧!”
  ——老人们一般不太架得住这种“撒娇攻势”,只好选择“大家一起不死”。
  有的一高兴,一路上还给官兵们指指点点,说古道今!就象领着一大群儿孙在郊游。
  ……
  “我不走,我孙子还在山里,我要等他。”
  “老人家,现在山里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你孙子说不定出山了,你出山才能看见呀?”
  ——老人往往会想:对呀?这些天不是出山了那么多人么?出山不就知道了么?
  ……
  “我的左腿被柱子砸坏了,走不了。”
  “没关系,有我们哩!”
  ——这类老者最好办,可以上前架起来,背上就走。
  ……
  “儿女不孝,丢下我们走了,活着也没意思!”
  “这个……”
  ——“清官难断家务事儿”,这类老人最不好办,既不能附和着说,也不能反着说。只好悄没声儿地一边傻笑着向开心的话题转移,一边不由分说地紧赶着收拾东西,老人总有唠叨累了的时候……
  ……
  软硬兼施,死缠烂打,他们将周围村庄的20多名老者集中到了清平乡政府的停机坪上。
  这事儿办完了,还有一档事儿在候着他们。
  晚上巡逻回到营地,谭炎书记得带着两个神色焦急的村民找来:村里有贼!
  啊?还有这等事儿?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哈,这种时候也敢发这种昧良心的国难财?
  村民们说,这贼是某村的张某,我们看见他到处翻窗户偷东西,身上还有刀哩……
  这还了得,妈那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反了你不成!拿下再说!
  救灾的部队不带枪,冯荣等与乡干部们计议部署一番,人人都拣了根棍子武装起来。
  当晚20时,军民人等兵分两路向张某的藏匿点包抄过去。
  “前方50米就是张某,大家轻点,别惊动他,这家伙手中有刀……”
  冯荣想来了个“瓮中捉鳖”,小声对大家嘱咐道。
  可这些天天举炮弹的兵们侦察业务还是不够专业,不太沉得住气,也没电影里武侠们那般飞檐走壁的看家功夫,慑手慑脚走到离正在做着发财美梦的张某还有5米远的距离时,就把这家伙惊得一跃而起,飒飒地挥舞着一把砍刀大呼小叫……
  “放下凶器,你被包围了!”不知道冯荣这是跟那部电影上学来的。
  张某一哆嗦,咣当一声砍刀落地:周围都是举着棍子气势汹汹的兵,他能不哆嗦?
  把这毛贼的赃物清点了一下:价值有一万多元。
  20日,冯荣等奉命撤出时,直升机上多了一位特殊的“灾民”——毛贼张某。
  出山后,此贼被移交公安机关。
  ……
  炮团真正完成“拯救生命”阶段的使命,是在5月21日那天。
  5月18日,就在庞龙副政委赶到马尾去接应出山官兵和群众的同时,已在半途接应到了周洪许团长的曾祥明政委又受领了汉旺救灾指挥部的一个新的紧急任务:立即派出25名官兵与昆明总院5名医生组织一支突击队赶赴广汉机场,从那里搭乘直升机机降到大天池村,将仍然滞留在那里的少数群众迅速转移出来……
  任务的要求是:逐村逐户排查,确保一人不漏,一户不漏。
  曾祥明政委决定:突击队由三营抽调精壮官兵组成,由营长王洪涛带队。这个安排的理由也很顺理成章:王洪涛前一段时间都率三营官兵在大天池村开展救灾工作,对那里的民情、地形和道路都比较熟悉,这都有助于这个紧急任务的顺利完成。
  膀大腰圆满的王洪涛营长是直接从战士中提拔的干部,这在如今“学生官”成堆儿的部队中显得很是稀罕。这位营长在救灾中被许多群众呼之为“铁营长”,以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反而鲜为人知。比如你到天池乡灾区群众安置点问“王洪涛”何许人也,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但你要一说“铁营长”人人都会作恍然状:“噢,晓得晓得,你说的是那个带起云南兵来的红脸大汉嗦?……”
  任务紧急,王洪涛从各连迅速抽调了25名官兵,与昆明总院的5位医生一起,搭乘一辆地方车辆赶赴广汉民航学院机场。一路上,虽然司机李师傅把车开得飞快,王洪涛还是一再催促“快点,再快一点……”,而李师傅也是一头的汗:“晓得晓得,我也跟你们一样急!你们再急也还是要保重噢……”
  17时30分,两架搭载着突击队员的直升机在大天池村机降。
  直升机一落地,30个人分作5路,奔向大天池5个村组开始挨家挨户的搜索。
  滞留此间没有出山的群众真还有不少。
  九连政治指导员冯杰带领战士罗钏源、陈林洪、朱杰负责大天池村五组的搜救,他们从直升机下来跑到坡顶一看,五组的那片散落的民居中有一缕炊烟在缭绕,这一情景立刻就让这几位两天前刚从这里离开的官兵激动不已。冯杰高喊了一声“快,山下还有群众”,带头就连滚爬地向山下冲去……
  说是“连滚带爬”那可真是毫不夸张——这山太陡了,只能“连滚带爬”。
  来到“炊烟缭绕”处一看:一个简易窝棚中有4位老人,其中一人手和腿都已经骨折。
  人找到了,冯杰却很犯愁:这4位老人都在七旬以上,本来就行动困难,其中一位伤者现在还只能平躺着,连动都不能动,不可能跟着我们爬上刚才那座我们也只能“连滚带爬”下来的陡坡,看来还得向营长要点增援才成……
  “朱杰,你立刻原路返回,向营长汇报情况,请求支援!”他吩咐道:
  “其他人帮助老人清理物品,作好转移准备!……”
  ……
  一小时后,朱杰带着6个战士赶来。冯杰把10名战士分作4个组:自己和体能最好的3名战士负责抬担架转运重伤员,其余战士分作3组,每组负责背负一名老人,又返身向直升机机降点折返……
  这上山可就真是遭大罪了!下山还可以“滚”,上山可就只能“爬”了。
  炮团九连官兵自撰的《抗震救灾纪实》记录了他们的这段经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这个时候却是下山容易上山难!背负着老人的战士在山腰上攀登时,完全就是使用四肢爬行;脚踏的山石不停地向下滑落,虽然还有一人搀扶,但滑倒却是常事。在滑倒时,为了不让背在背上的老人摔伤,战士们都是直挺挺的往下硬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当作缓冲。在一段几乎是垂直的山崖上,一级士官陈林洪正背负着老人艰难的攀登着。尖锐的岩石已划破了他的手套,深深扣入石缝的手指流出了鲜血,但他仍然咬紧牙关,一步一个脚印苦苦向上攀爬。
  看到这种情形,在他背上的老人哭着哀求道:“孩子,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不,老人家,马上就到了,您再坚持一会儿!”
  陈林洪没有回头,只是坚定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虽然下山只用了不到20分钟,但转移受困老人们却整整用了2个小时。当所有人员安全转移到集结点时,队员们都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
  
  机降3个小时后,82名滞留群众都集中到了大天池村的临时停机坪。
  可把人找到了,集中了,任务也只是完成了一半——有些老百姓不愿背井离乡。
  当时对这82个人调查询问的结果是:71人愿意撤离,5人不表态,6人坚决不撤离!
  不愿离开的多是老人,比如那位年龄最大的老人杨绍文的态度就很坚决:
  “活到94岁从未离开天池半步,就是死也要死在天池!”
  ……
  王洪涛很着急——根据天气预报,20日至21日有大暴雨,并且还有余震。
  来不及一一作工作,“铁营长”只好把大家召集起来,操着川腔跟人唠家常:
  “各位乡亲,各人都有各人的家,各人都有各人的一片家园。哪个又舍得离开哩?但是现在是没得法噻,这种大灾,能够活到起,那就是最重要的硬道理噻!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这回出山,不是啥子‘背井离乡’,离开是暂时的,各位肯定还要回来的!大家要相信,有党,有政府,啥子都会有的!从前有的,二天还会再有,;从前没得的,二天还是会有!二天各位的家园,肯定会比原来的更巴适,更结实。啥子地震都震不垮噻……”
  川腔很蹩脚,情感却纯真。红脸壮汉,苦口婆心,人们不能不为之动容。
  家常唠完了,人人都泪流满面,人人都愿意撤离。
  19日,来了15个架次的直升机,把82名滞留群众,陆续转运出山。
  将最后一批挥泪告别的群众送上直升机后,王洪涛等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接踵而来的新任务根本就容不得他们把这口气喘舒坦。
  20日11时左右,王洪涛正在继续挨户搜索寻找滞留群众,卫星电话响了,
  这是团首长转来汉旺救灾指挥部命令:天池乡的花石沟村尚有数十名群众被困,史文宏副政委将率机动分队搭乘直升机前来与突击队会合,你们务于今晚突进花石沟村,搜救群众并开辟直升机停机坪,务于21日天黑前将被困群众全部转运出山!……”
  王洪涛赶紧展开军用地图找到了花石沟村的具体位置:该村附近还有歇马庙、梅子林等几个居民点,虽然离大天池村并不算远,但山势陡峭,地形复杂,原有的乡村路已被震后的塌方和泥石流隔成了数段,还形成了若干个堰塞湖,而现在跟“21日天黑前”也只有20多小时,要搜救群众,还要开辟直升机停机坪……
  任务十分艰巨。
  16时30分,史文宏副政委率九连连长胡连勇等10名官兵搭乘直升机赶到大天池村,他与王洪涛营长经过简短商议后决定:除九连连长胡连勇就九连部分战士就地留守,继续搜救转移群众,其余人员组成突击队,连夜向花石沟村突进……
  这时已是17时30,闪电划破长空,天色也暗了下来。
  这段路途非常艰难。史文宏副政委后来告诉我:有一段路断成了深沟,极其陡峭光滑,除了有些胆子很大的青壮年群众外,老弱病残者一到这里就只能望而却步,悲泣而返。三营突击队官兵行至这段深沟时,也是一段一段拉上“生命保险绳”,才得以攀援而过的……
  攀援当间遇上了一回余震,炮团九连官兵自撰的《抗震救灾纪实》有如下记载:
  
  突然,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又一次强烈的余震来袭。崩塌的山石在轰鸣中飞泻而下,粉尘、石块、碎木伴随着雨滴,在官兵们的头顶呼啸着滑过;剧烈的摇晃使人无法站立,纷纷滑到在地;很多官兵半悬于空,有的死死抱住大树,有的牢牢的抠住岩石,还有的全靠其他战友拉住,才勉强没有滑入深谷。余震整整持续了10秒钟,虽然只是短短的10秒,但对全体搜救官兵来讲,这10秒钟却比10天还要漫长。很多人在这10秒钟之内,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经受住了生死的考验!余震过后,所有人再次集结。清点一下人数,整理一下装具,继续向着山岭深处挺进!
  
  赶到花石沟村时,已是21日凌晨2时。
  花石沟村中房屋都已倒塌,滞留此间的人们都麻木地围坐在篝火旁。大地震过去快10天了,从来就没有任何外来者进入此间,他们几乎已经丧失信心和希望了。史文宏、王洪涛率队伍赶到时,他们木呆呆地楞了好久才激动起来……
  一通忙碌之后,花石沟村的20多名滞留群众、老人和重伤员被集中起来。
  可他们仍然没时间来喘一口气——离花石沟村附近深山中的歇马庙、梅子林等地还有10余名重伤员和孕妇急待转移。次日一早,官兵们又分作两路,翻山越岭进入这两处居民点,背负肩抬着重伤员和孕妇向花石沟村集中点转移……
  歇马庙村那4位伤员的情况最为严重:一位老人照看着一名孕妇和3名骨折伤员。骨折的两名男子一个双脚10个脚趾全被砸断;一位左小腿被砸断,还有一位中年妇女盆骨粉碎性骨折。而那位叫马莎莎的孕妇更为悲惨:她超过了预产期已经一个星期,现在正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
  不过几里路,官兵们花了足足3个小时,才把这4位伤员和孕妇转移到花石沟村临时开辟的停机坪,而且路途中还很受惊吓:一位背负着伤员的战士脚下一滑,差一丁点儿就跌下悬崖,幸而被后边的战友死死拽住才站稳了脚跟……
  平常不苟言笑的王洪涛也出了一身冷汗,缓过劲儿来还吐了一句并不幽默的玩笑:
  “同志们当心啊!你们营长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得上心脏病……”
  ……
  5月21日15时许,在花石沟村集中的30余名伤员被陆续机降的直升机全部转运出山。
  5月21日晚,德阳市张金明副市长、德阳军分区李木生司令员来到炮团驻地慰问部队——这是救灾以来他们第一次来慰问部队,两位军地首长均对“拯救生命”阶段里“完成任务从不讲价钱”的炮团予以极高评价,李木生司令员说:“以后炮团这支部队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张金明副市长则称:“炮团是第一支成建制赶到汉旺灾区的部队,是第一支进入深山搜救群众的部队,是第一支把重伤员抬出山区的部队,也是第一支一次就转移疏散了上千名群众的部队……”
  两位首长来慰问的时候我也在现场。本来对官员们训话我从来就不感冒,但那天的感觉却很良好:两位首长讲话简明扼要实实在在没有废话,不光是没有虚头巴脑的印刷体,而且还有货真价实的物质奖赏:那天总政给炮团发来了200台收音机,首长们慰劳后又追加了800台。这一来炮团官兵基本人手都能有一台,也省了团首长们为平均分配匀不过来而费的脑筋……
  至此,炮团“拯救生命”阶段的救灾任务,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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