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着《把监狱开上市是一种什么体验?》和《私营监狱里的“孩子换金钱”》继续读，按上次说的，这回读普利策奖得主Tony Messenger的《奖与惩：美国如何以正义之名将穷人定罪》。

作为一名法律人，我读完这本书的感受是我好像以前根本不了解美国法律体系，在学校里、在同行圈子里听了太多关于美国法律制度的神话故事，实在有些片面了，我们这边不少法学院老师、律师、法官在用自己的信誉背书一个自己一知半解的可怕事物。

1)我们上一篇读书笔记里已经讲过《奖与惩》印在封面上的故事了：一位叫卑尔根的女性因为盗窃8美元的睫毛膏，被收押一年，并因此向美国政府欠下了15900美元的”坐牢费“。她的人生由此背上了债务大山，掉进了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一些数字：

2)《奖与惩》纪录了很多穷人罪犯的遭遇，其中最主要的是卑尔根、基尔曼、达尔比三位女性。三个人的经历拼凑起来，可以比较完整地展示美国司法系统的实际运转流程。

基尔曼入狱的原因比起卑尔根更冤一点，卑尔根至少是本人有盗窃嫌疑，基尔曼更像是无妄之灾。当时她住在其他州的祖母病倒，她紧急向前夫买了一辆能跑长途的车，载着父亲和男友去看望祖母。回程路上，在离家还有几英里的地方，车辆被警察截停。警察虽然没有在车上发现毒品，但在后备箱垫子下面搜到一个有残渣的斗钵。虽然她拿到这辆车才几天，一拿到车就急急忙忙开去探病去了，虽然她没有犯罪记录，虽然她本人没有酒瘾和毒瘾，但她被抓进了看守所。

在很多国家，轻度违法行为的惩罚拘留几天就结束了，但是基尔曼的魔幻旅程才刚刚开始。

3)基尔曼按照要求要出庭受审，她对法官说自己没钱请律师，于是法官让她填一张申请公设律师的表格，缴40美金申请费。这叫宪法保护联邦刑事被告人享有获取律师帮助的权利。

公设律师虽然叫公设，但其实主要还是私人性质，而且在各州运行情况不同。有26个州是由州的税收承担。在其他州，采取混合式的州资助和合同制，私人律师按统一标准收费。现实中像采取混合制的俄克拉荷马州，一方面拨款不足，一方面案件量太大所以公设律师更偏向把精力花在能挣钱的其他项目上。而像路易斯安那州，公设律师预算来自诉讼费，这就造成了一种很诡异的结果，把从需要申请公设律师的穷人身上收取的费用用于给穷人安排公设律师，而穷人还要多交一笔申请费。

最后，在一些州一些被告人如果符合条件的话，其实是可以申请免除相关费用的，但是被告人一般都不知道，法官也不会主动告诉他们。基尔曼就不知道，但她的40美金申请费用最后被免除了。这是她整个不幸中的一点小小的幸运。

4)用第三位女性达尔比的经历说明定罪量刑的过程。达尔比因为和室友互殴被抓上法庭，她同样没有40美金申请公设律师，她不像基尔曼那样幸运，没有人免除她的费用，所以要由她自己面对法官。

在11分钟的庭审中，达尔比亲自为自己定罪。法官问她“你确实打了她对吧?我们进行这场审判，为的是什么”。达尔比说“我不清楚，我不懂法律术语”。于是法官说：“经由你本人承认，我判处你有罪。”

如果达尔比能请个律师，至少可以听得懂法官在讲什么，至少能强调一下互殴的性质，至少知道可以把自己的动手定性为正当防卫，而不会傻傻地听从法官诱导式的询问。

法官让达尔比选择，是缴纳罚金还是入狱。达尔比选了缴纳罚金，于是得到判决“30天监禁、缓期执行，并缴纳罚金1000美金，首付200美金，之后每月缴纳175美金”。就这样，原本是为了省40美金申请费，达尔比最后背上了1000美金的债务，这个数字远超她预期。达尔比之前一年的工资不到17000美金，需要吃救济才能带着孩子活下去。

5)说一下偷睫毛膏的卑尔根的判决：有期徒刑1年，缓刑2年。理论上是这么解释的：虽然判的重，但给了缓刑，只要中途她没有再犯罪，就可以免于坐牢，判的重成为了一种警告。

听上去好像挺精妙还挺人性化的是不是?我们的法学教育一般也只教到这里为止，所以给包括当年我在内的很多法学院学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实际上现实是另一副模样，玄机出在对“中途未再犯罪”的监督上，在美国很多州把监督工作转包给私营缓刑监管公司，这是一个收费项目。犯人要交钱，收上来的钱在私营缓刑公司和政府法院之间分账。

缓刑监督费有时是很高的，比如81页介绍的霍普尔，他脚上绑了一个脚踝监控器，每月费用300刀。

为了“让被告违反缓刑规定”，缓刑监管公司有时会抽查跟罪名完全不相关的项目，比如最常见的吸毒，卑尔根后来就因为被查出吸毒而被判定为违反缓刑规定，被抓进去又蹲了10天，又喜提一张新账单。

缓刑监管公司可能还存在诬陷被告的情况。比如106页记录的案例。缓刑监管公司验毒检测费也非常贵，有时达到数千美元。

卑尔根案中的法官正是该县缓刑监管公司负责人的朋友，在法庭之内，这位公司负责人常年在公诉人旁边有一个自己的专属座位。这里的故事类似于《私营监狱里的“孩子换金钱”》里的故事。

缓刑，意味着卑尔根的噩梦正式开始。

6)基尔曼听从公设律师的建议，采用了“阿尔福德认罪协议”，一种承认公诉人会打赢官司但是不承认自己有罪的放弃抗辩的协议，这样可以避免更重的刑罚。但基尔曼逃不脱的是诉讼费，这笔费用的明细记录在《奖与惩》的第29页：

100刀法庭评估费

100刀受害者赔偿金

40刀每月缓刑费

100刀心理健康费

100刀付给创伤救护援助基金的费用

25刀付给俄克拉荷马法院信息支付系统的费用

15刀付给检察官委员会的费用

10刀付给法院安保工作的费用

6刀付给法律图书馆的费用

5刀付给县治安官的费用

27.5刀付给县法院书记员的费用

17刀收款手续费

因为基尔曼最后被判了两个罪名，所以上述费用都x2。这个是按罪名收的，不管它们是不是同时办理。

由此基尔曼向法院背上了1150美金的债务。每月要支付100美金。

基尔曼的月收入是160美金。

在68页我们可以找到这笔债务的后续。基尔曼有时不能及时付款，于是债越滚越大，法院签发逮捕令，又产生了一笔50刀的手续费，以及2.5刀的保释金建档费及书记员建档费。

在173页我们可以找到后续的后续。县法院把基尔曼的债务卖给了一家叫阿伯丁企业二世的催债公司，基尔曼的债务又上涨了30%，名目是服务附加费。这笔附加费阿伯丁公司会和州治安官协会一起分享。

在176页我们可以找到后续的后续的后续。截至2017年，基尔曼的诉讼费账单已经涨到了1600多美元，此时她已经陆续付了800美元。这笔高利贷式膨胀的罚金她可能永远也不能还清。

7)逮捕令背后也有玄机，像基尔曼遇到的因为还不上钱而签发的逮捕令，达尔比也遇到了，这种逮捕令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会发送给被告人，而只会输入到警方的联网系统里。于是被告人完全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被警方逮捕。

达尔比后来有一次在母亲家照顾一个精神失常的亲戚，求助了警方，到场的警察随手查了下达尔比，发现她欠款680美金，于是随手将她逮捕。这又产生了一笔费用，尤其是在看守所20多天的食宿费。

我们可以在99页找到一些州“付费坐牢”的食宿费标准，一位叫班德尔曼的单身母亲偷了25美金的指甲油，因为缴不起3000美金保释金，坐牢30天，食宿费账单1400美金。如密苏里州，食宿费差不多35-50美金一天。城市地区一般不收，县乡镇地区收的比较凶。

注意，冤狱并不能让被告免于食宿费账单，130页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赢了上诉官司、被改判轻罪的犯人，仍然要支付总额22000美金的监狱和医疗账单。

8)普利策奖得主David Shipler2004年的《穷忙》一书：

2019年美联储《美国家庭经济状况报告》首次纳入“法律债务”条目：负有未偿法律债务的家庭中，个人经常负有其他形式的债务。例如，43%同时负有未偿医疗债务……不成比例地可能负有信用卡债务，且更有可能负有助学贷款债务——他们上大学的可能性更低。

87页，法律债务正在催生一批新流浪汉。不断流浪→不断还不上法院的债务→不断因为警察的临时抽查查到逮捕令而被抓取坐牢→不断增长的债务→不断流浪。

9)与被告们背上甩脱不了的债务大山相对应的，是基层司法系统想方设法地罚款和收费。交通罚单和逮捕令是两大创收领域。

10)罚款大部分回流到警察局和法院，而不是用来修建道路或学校。

我们在第6点里详细列出了基尔曼诉讼费账单里条目，其实细看的话里面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项目。这是因为美国基层司法系统已经习惯将治安官、法官、书记员、检察官等人的额外福利支出绑定在被告人的诉讼费里。你收3块，我收5块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像肯塔基州布恩县在14年间里将诉讼费由25美金一路抬高到91美金。

11)美国的穷人们饱受盈利性司法系统之苦，但既得利益者决心维护这套系统，他们采取的一种方法是借助美国强大的娱乐宣传产业，把滞于缴纳保释金和罚款的人刻画成坏蛋，这方面的代表是真人秀节目《赏金猎人》。

美国是除菲律宾外世界上唯一一个将金钱保释制度与营利性行业挂钩的国家。但普通美国老乡觉得这没什么问题，而且觉得美国很先进。

12)系统的受害者们与直接面向他们的基层法院矛盾很深。《奖与惩》认为美国的法官选举制度有非常大的问题，受钱和党争影响太深，忽视法官绩效和能力。甚至有大量基层法官没有法学学位。

人民对司法系统的信任被严重破坏。

13)《奖与惩》提醒特别要警惕那些一边喊“减税”一边喊“严厉打击犯罪”的政客，两个口号听起来都很好，可以赚两波流量，立两次人设，但是结合起来唯一的结果就是为了补财政赤字，狂增坐牢费、诉讼费等费用，将负担全都压在穷人身上。

为富人减税，让穷人买单。

正是美国几十年来这种装腔作势的政治风潮，使得司法系统积弊难除，状况日益恶化。“这套法律体系在以某种方式为有钱人服务，对没有钱的人却是另一幅样子。它就是被设计成这样的。”

《奖与惩》用“债务人监狱”来概括描述整个体系——因为穷而背上债务，因为穷而坐监，因为穷而永世不得翻身。这里有个典故，“债务人监狱”是英国历史上，以及人类法律史上，一个非常黑暗的术语。

14)美国的司法体系已经腐败和低效到让极左极右联合起来反对的地步，左边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批判基层法院系统性压榨穷人，右边的科赫兄弟资助的美国繁荣协会批判每年500多亿罚款(都是GDP啊)收不上来，反而为了收钱花了大量的开支，将太多鸡毛蒜皮小罪的人关进监狱，社会治安反而进一步恶化。

这对奇异的盟友成了当代美国司法改革阵线上的奇妙风景线。

15)《奖与惩》的作者是很爱国的，他描述了很多人的努力，尤其是失败的努力，在这些描述中他想提供一种希望。

但这种希望并不是十分令人信服。首先因为作者自己也提到，早在1964年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就说过“简单来说富人和穷人在我们的法院里没有受到平等的司法对待……保释金已经成为系统性司法不公的媒介”。到2024年已经60年过去了，我们几乎可以说没有看到任何改善。

《奖与惩》交代了不少逆天法案和规定签署生效的时间，要么是96年，要么是21世纪初，都是美国如日中天的时代定下来的规定。

第二点原因是《奖与惩》的结尾，尤其第十、十一章，作者信心十足地说自己的书带来了很多改变，他举了2019年上半年的一些例子。但就在2019年的10月，《纽约时报》还做过一篇报道，说在密歇根州，那些蒙冤入狱几十年的少数族裔罪犯，很难平反，检察官开给他们的条件是，如果想早点进入平反程序，就签署自愿放弃国家赔偿协议。

我们在《美国工人阶级崩溃史，可以教会我们什么》和《在美国，把监狱开上市是一种什么体验?》里已经分析过了，根本矛盾不解决，表面文章是不顶用的。

我们对美国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摸着鹰酱过河仍然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