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智库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俄罗斯会成为苏联2.0,中国肯定会成为“世界第一”
俄罗斯顶级智库“瓦尔代辩论俱乐部”每年秋季举行的年会,最令人期待的环节就是普京总统和与会嘉宾面对面的对话。多年来主持对话环节,都是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他在普京总统身边,穿插点评,点名提问,操控全场。
2022年年会时,笔者被他点名向普京总统提问。记得当时一个有趣的环节,他担心普京总统太辛苦,在对话进行2个多小时的时候希望进入尾声,结果被普京总统调侃:“不要这么霸权!还有不少想提问的朋友,让我们继续吧”,全场大笑。
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是谁?他是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教授,还是俄罗斯智库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全球事务中的俄罗斯》期刊主编、瓦尔代辩论俱乐部学术主任。在俄罗斯,卢基扬诺夫的文章常常被视为一种重要声音。但他最令人关注的,仍是每年瓦尔代年会全球直播对话中的“普京身边人”身份。2023年4月9日,笔者在高等经济大学讲学时在校园与他偶遇,于是相约次日在莫斯科红场附近的一个酒店大堂深入再聊一聊。
作者与卢基扬诺夫在莫斯科畅聊。张慧敏 摄
王文:外界称你为“普京身边人”,你与普京总统关系非常亲近,而且你也经常有机会参与整理普京总统的演讲内容,你如何评价总统?哪些细节让你感触比较深?
卢基扬诺夫:请不要高估我与普京总统的亲密关系,因为我们每年都只会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会见3-4个小时。因此,对于普京总统,我肯定是不能妄下评价的。最近的一次会见是在去年10月。我惊讶于他的放松,正如你当时在场记得的那样,当时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东部遭受了相对严重的挫折,整个国家的气氛并不好。在这种背景下,我看到普京绝对相信他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这是必要的。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的感受如何,这都是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这是我的个人印象,我感觉他(普京)真的很投入,而且他有一个信念,就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俄罗斯一定会获胜,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情。但是它什么时候发生,怎么发生?这是另一回事,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他完全致力于此。他认为乌克兰问题正如他多次说过的那样,但我认为他的意思是乌克兰问题确实存在,对俄罗斯的未来很重要,可能他看到了这一点,将其视为一项使命。
你可能会争辩说,我们可以就此进行辩论,但我认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公理。他真的相信这一点,但是有些人不这么认为。也许你低估了在这场冲突中的乌克兰?乌克兰是为了对付俄罗斯吗?他说,“我认为这几乎是可以接受的”。虽然没有直接说,但他暗示了。是的,从一开始就对敌人有错误的认识,这是一种低估。西方的反应比预期中的要强烈,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普京在2014年至2022年期间多次说过,美国、英国与乌克兰大量接触,为战争做准备,这是真的。但奇怪的是,当我们得到证据时,乌克兰军队的表现变得相当好。这让人很惊讶,尽管他之前说过很多次。乌克兰的情况以及这场冲突会如何发展,在一开始和最初都是错误的,计划或设计基本上很快就崩溃了。但是在那之后,我认为结论是好的,这可能是一个错误。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想办法完成任务。
所以,现在人们经常问,俄罗斯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为了停止冲突,应该实现的目标是什么?我不相信有。因为我们看到这种情况,或者消耗战实际上意味着要么你以这种方式几乎永远持续下去,或者可能在某个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时刻,会发生一些事情,这将彻底改变情况。或者一方会崩溃,或者另一方会崩溃,又或者双方都会崩溃。这就是这种冲突的特殊性,而且可能没有蓝图。所以,我认为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从俄罗斯知识分子那里听到了很多重新思考的想法。
卢基扬诺夫与普京在瓦尔代论坛上
王文:你认为俄罗斯从过去一年的冲突中学到的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卢基扬诺夫:这是个好问题。我们当然应该吸取一些教训,而且我们正在吸取这些教训。
王文:但坦率地说,我似乎还没有看到任何重大的知识创见与反思。俄罗斯思想界到底认识到了什么?
卢基扬诺夫:情况并非如此,至少有一个正在进行的纠正过程,让错误和弱点显露出来。可以这么说,日复一日的工作有时成功,有时不太成功,但无论如何,它不是基于任何大的思想反思,而是基于实际需求。这可以应用于军事和经济领域。
几个世纪以来,俄罗斯一直被定义为主要的欧洲大国。有时大家希望成为像西方那样的国家,有时则恰恰相反,但西方一直是一个参照点。这在苏联时期没有改变,虽然它形式变了,但本质没有变。西方,尤其是在冷战期间,美国也是参照点。
现在发生的事情对俄罗斯人来说是非常独特的。对于俄罗斯,有一件事比这个世界更重要,就是向越来越非西方化的方向转变,比如在昨天咱们一起的研讨会上,卡拉加诺夫教授不再提“全球多数”的概念。你可以争论,但无论如何,从长远来看,未来肯定会没有所谓“西方中心”或所谓“非西方中心”。对于俄罗斯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新的国际形势。因为我们习惯了支持或反对西方,非此即彼,现在它不再有意义了。
现在发生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我还记得冷战时,铁幕是由苏联分裂而被拉开。现在正好相反,铁幕正在形成。西方从外部孤立俄罗斯,这意味着,你所说的“反思”将变得不可避免。之前的思考,可能是非常丰富和有趣的,但它不再有意义了,因为西方拒绝了俄罗斯。对俄罗斯来说,西方正在失去参考坐标的作用。但同样,我也没有看到这种“反思”重点。你肯定注意到,前几天俄罗斯外交部发表了新的外交政策框架。我不会说完全同意,但是他们把美国和欧洲仍然列为重要的国家,他们把欧洲和我们分开了,他们不再使用“欧盟”的概念,而是统称为“欧洲地区”。
但你的问题中最重要的概念,也是杜金教授提到的,俄罗斯是一个特别的国家。所以,我们不知道现实中可能会发生哪些破坏性的事情。对我来说,积极的情景是有可能的,俄罗斯不是反对西方或任何人,不是有利于中国或其他什么,而是一个具有巨大潜力的国家,它有目标、有能力。
它是根据现在的需要来运作的,更多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国家,不像中国,中国从来都不觉得有必要向别人证明中国要说什么,喜欢他们或比他们更好。中国就是中国,但俄罗斯的情况并非如此。不幸的是,在我们历史上有几个时期,俄罗斯的发展是由向外界证明我们和你们一样,甚至比你们更好的愿望所驱动的。我认为,这表明了心理上的不稳定,这也是我在这之后希望看到俄罗斯保持非常稳定的心态。这对于历史或心理身份的改变来说是非常好的进展。但问题是,冲突后对于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俄罗斯仍然是一个超级大国。
王文:现在,通常认为,美国是一极,中国是一极,也许欧盟也是一极,但是俄罗斯还是一极。作为军事超级大国,你怎么看待自己国家的能力变化?
卢基扬诺夫:超级大国就像我们一样,它来自冷战时期,我认为,这个概念是可以接受的。美国现在仍然是一个超级大国,但在未来的世界,他们会失去自己的地位。超级大国意味着可以定义国际发展的国家,不仅仅是影响力,苏联尝试过,但失败了,美国即将失败。我认为,中国甚至不会尝试。中国有能力成为真正的超级大国,但中国与我们完全不同。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
知识分子经常讨论俄罗斯的能力和未来。我们经常这样想,排在前三位的是美国、俄罗斯和中国。如果回顾一下,俄罗斯的产能仍然是世界前三大强国。但是这场冲突,毫无疑问几乎损害了俄罗斯作为军事超级大国的声誉,这很糟糕。我们看到俄罗斯的真实表现,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如果没有发生这场冲突,俄罗斯可以在更长的时间内享受这种军事超级大国的形象,但迟早会发生冲突,可能也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因此,在这方面,俄罗斯希望保持地位或将来恢复地位,这场冲突可能非常有用。因为正如你所说,现在俄罗斯领导层、军事和政治领导层正在做的事情,是试图了解在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军事冲突比预想时间长很多,效率远低于我们对非武装力量的预期。
在军事领域,我认为,俄罗斯的复苏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我们都知道,俄罗斯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也因此对应对未来拥有丰富的经验。
王文:你指的意思是,面临军事上挫折后再进行了自我重塑?现在是什么鼓舞了俄罗斯人民?
卢基扬诺夫:俄罗斯表现出了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并充满惊讶的经济韧性。在军事方面,俄罗斯相当强大,不幸的是,经济方面相当薄弱。我们在这场战争的第一年看到,俄罗斯在军事领域表现很少,但在经济领域表现很多,金融系统的弹性和抵抗制裁的能力,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我希望,经济战线复苏与军事战线的持续韧性相结合,创造一种新的品质,使俄罗斯能够在这三国中保持这一地位,正如你提到的,我认为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俄罗斯需要非常清楚地确定优先级。
因为苏联解体后的整个时期直到现在,直到最近这场战役,我们才意识到晚了。普京多次公开表示,后期的动机是恢复俄罗斯作为主要国际大国之一的角色,这一角色随着苏联的解体而崩溃。他是如何做到的,他使用相当复杂但有时相当机会主义的蓝图来利用任何地方的机会。
普京或是俄罗斯在等待机会浮现并抓住它们,比如说,中部非洲如果突然强大了,我们就去那里进行沟通并展现大国实力。再比如,与委内瑞拉,亦或是尼加拉瓜,以及欧洲的一些有趣的伙伴建立联系,也能创造一种俄罗斯再次成为全球大国的感觉,这就是如何巧妙地利用一些特定的时机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是现在,当乌克兰战役开始时,俄罗斯基本消除了它在外部取得的大部分成就,原因很简单,所有资源都应该放在这里。我们没有太多的花钱,比如拉丁美洲甚至非洲,但不再有那么多资源了。这意味着,在这场战争之后,它将结束俄罗斯需要清楚地勾勒出优先事项的轮廓。归根结底,这将是非常传统的轮廓,前苏联不是全部,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实际上足以成为世界领先大国之一,但肯定不是某些人设想的全球力量,可以说,我们正在回到苏联2.0。
2022年3月18日俄乌冲突后,普京在莫斯科的卢日尼基体育场举行大型造势活动。普京宣称“俄罗斯一定会实施所有预期的计划”。(美联社)
王文:许多人对俄罗斯的未来不确定充满着担忧,甚至有一些说法认为俄罗斯会成为“大号伊朗”或“大号加拿大”。当下的挫折,是否也让俄罗斯知识界同样有这种担忧呢?
卢基扬诺夫:我同意你的看法,有时当我们遇到挫折时,会重新思考自己,我对俄罗斯的未来充满信心。在冲突之后,俄罗斯人民也很高兴重新站起来。但是也会有一些其他的声音,他们对俄罗斯的未来持悲观态度,会认为也许俄罗斯会成为“大号伊朗”或“大号加拿大”类似这样的观点。
首先,我们生活在一个历史变革时期,需要努力拥有一个立体视角。俄罗斯的挫折不是第一次,是有迹可循的。俄罗斯在历史上多次遭受可怕的挫折,主要是由于内部原因。没有人能征服俄罗斯,无论是从东方还是从西方。但俄罗斯可能会因为国内不稳定而遭受可怕的灾难,但看历史会发现,一段时间后俄罗斯就会开始恢复。
所以,那些悲观的人,他们认为俄罗斯的人力资源不足以支撑走向新的崛起。在这次新的挫折之后,我的建议是,尽管俄罗斯存在种种问题,但要看到俄罗斯仍然是资源极其富裕的国家。我指的不是矿产资源的丰富,而是发展的内在资源,它可以在需要时释放出来。
俄罗斯可能会再一次经历这个大循环,建设成为更大的海岸国家。实际上,俄罗斯在过去30年中就是一个很强大的海洋国家。为什么西方现在这么生气?因为对于西方,尤其是欧洲来说,俄罗斯是一个巨大的国家,传统意义上的竞争对手。
我认为,俄罗斯正在进入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历史时期,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我们现在发现,在这段舒适的时期,俄罗斯失去了很多苏联时期拥有的能力。俄罗斯无法生产足够的汽车,现在,感谢中国,中国将填补这些空白。
王文:你多次提到中国,那请您谈谈中俄关系。中俄关系非常好,特别是今年习近平主席访俄之后。但是我仍然能听到另外的一些声音。一些俄罗斯学者担心未来可能会过度依赖中国,因为我们存在一些历史问题。还有一些人批评中国,认为可能会推行新殖民主义。那么,你是怎么看待俄罗斯人的担心呢?
卢基扬诺夫:从历史上看,中俄这种美好关系的时期很短,这种关系是在苏联解体后逐渐发展的。正如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我们有不同的经历,当然还有非常敌对的经历。20世纪50年代的大友谊时期,最终导致了更大的裂痕和冲突,这是需要我们进行深入分析并尽力避免的问题。
中国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我们确实看到中国非常积极、非常谨慎地对待俄罗斯。但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比我们应该知道的要少得多,在这方面,你当然知道这里有一场大辩论,我们需要重新设定我们的教育体系,促进与中国更多交流。不仅仅是关于政治制度、文化、实践层面,我们还需要更多人。不是每个学英语的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但通过大量的交流,也许是用糟糕的英语,人们或许可以相互理解一些。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情况并非如此。如果你不懂中文,那就非常困难了,中文很难学习。从这个角度看,某些人内在的“中国将主宰俄罗斯”的心理情结,是需要一些时间摆脱的。
中俄关系进入新阶段,需要更多的相互了解
王文:俄罗斯知识分子很关心中美紧张关系。几年前,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我当时在现场,普京总统调侃道,俄罗斯像一只猴子,在看着(中美)两只老虎恶斗。这种说法,其实中国人并不乐意听到。
卢基扬诺夫:那只是一种调侃而已。我也认为,公开这么说,可能会引起误解。不知道你是否听说,普京总统还打趣地说,要担心猴子可能被杀。目前看来,即便这场战争结束,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分歧仍然会非常深。我无法想象,在遥远的将来如何再次弥合这种分歧。
在新世界,不是谁选择谁,而是成为自己。动荡的变局,让我们看到谁是好的合作伙伴和更好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我不相信,现在有人说西方比中国好。我希望俄罗斯在亲西方和反西方倾向之间的摇摆将会结束。
中美关系将变得尖锐和恶化。俄罗斯没有其他选择,但可能会站在中国一边。可能不会直接参与,因为中国现在不参与俄罗斯与西方的对抗,但中国现在非常积极的对抗西方压力。
王文:最后一个问题,让我们展望一下未来,设想到2050年这个世界的样貌。中国有着长期的规划,我们有“五年计划”,也有明确的远景目标。到2050年,中国要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作为一名俄罗斯的顶尖学者,你能对2050年的远景做一个展望吗?
卢基扬诺夫:2050年如果我还活着,已经83岁。我当然希望能在一个无比繁荣的社会终老,繁荣到足以保证我能领取自己的养老金。开个玩笑!未来,我希望俄罗斯人民能够不念过往、专注所得,国家亦然。国家的“所得”不仅指领土方面,而是如何使国家更繁荣、更强大、更有远见。
未来的世界,将相当复杂,远超20世纪。提起20世纪后半叶,我们会想到冷战、想到两极世界,这样的世界环境确实丑陋,但不可否认也很稳定。到2050年,世界局势将会非常复杂,现有的一些固定法则将失去作用,无论是大国还是中小规模国家,都拥有更大的机遇和潜力。
当然,我希望我们能够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挑战,就像现在我们在乌克兰所经历和面对的、像百余年前的十月革命一样。但目前,在人工智能领域,我只能说我们的理解还不够深入,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前进。这很重要,今后可能会对国际政治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当然,提到中俄,我希望我的子孙未来会愿意去中国、印度、马来西亚、蒙古发展自身,就像现在俄罗斯人去法国、捷克或瑞典那样。这才是一个公平的、多元的国际社会所应有的样子。
王文:那么中国呢?你曾提到,你认为到2050年中国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体?
卢基扬诺夫:当然。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中国当然会成为第一。
但另一方面,当前对一个国家发展程度的衡量将GDP指数放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但真实的发展图景比这一单纯的指数复杂得多。我认为,“一切都由数字定义”的观点是不够准确的。通过GDP实现经济增长,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我认为并不完全如此。历史中,很多突发事件的到来,都重新定义了一个国家到底具备怎样的实力。
就像现在,很多人认为国际局势回到了一战前的山雨欲来。确实,这很糟糕,但也说明经济头脑对于一国的发展非常重要,但不是全部。比如一国对军事力量的投入和实现增长,可能就会比单纯的数字更能激发人民的社会需求。我认为,中国的领导层对此有着明确的认知和清晰的规划。
(莫斯科国立大学张慧敏、中国人民大学苗阳阳对此次对话的整理做出贡献。本文部分内容发布于《环球时报》,作者授权观察者网全文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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